步出回院、轉過庭廊,小小拎著花籃跨出大門,未走幾步,種種紛雜的氣味便撲鼻而來,令她皺眉地抬首看向身後這座雕梁畫棟宛如宮廷的九萼齋。
蘇州第一紅訪九萼齋,每日清晨的此刻,狂歡達旦的鶯鶯燕燕、滿樓紅袖,正在樓門前依依挽送與她們纏綿了一整晚還流連不忍離去的尋芳客們,而樓外的小廝們,也正攙扶著酒醉醺醺的醉客出門搭車,一時之間,清晨涼適的空氣里,泛漫著濃濃的脂粉花香味以及沖天不散的濃重酒氣。
唉送走一夜恩客的九萼齋花牌知情,厚厚的胭脂還殘留在臉上,呵欠連天地走回大門前,正巧遇上了剛要出門的小小。
「小小,你今天這麼早就要去花坊了?」知情揉著困睡的眼,很羨慕小小能夠在這清晨時那麼地有精神。
「嗯。」小小朝她點點頭,很同情地看著她眼眶底下連胭脂也遮蓋不了的黑影。
知情慷懶地伸著腰,「既然如此,可不可以麻煩你順道為我采些我最愛的狀元紅來?」
「我也要,我要天香一品。」知情才說完,另一個花牌曉意也忙不迭地湊到小小的面前。
「我今天要插九蕊珍珠……」更多送完恩客的花牌們紛紛要求。
身為九萼齋的當家頭牌,人稱花冠姑娘的凝若笑,在眾女圍著小小東一聲西一句的要求時,忍不住走出來將小小推至自己的身後,以杜絕她們尖銳的視線和她們的貪心。
凝若笑兩手叉著腰,不客氣地睨著她們,「你們別老是纏著小小要她幫你們采花,她又不是你們的丫鬟,根本就沒有必要幫你們做這些事。她都已經來這里這麼久了,到現在你們還是搞不清楚這一點是不是?」
「我們……」
小小拍著凝若笑的肩,「沒關系的,反正也只是順手,幫她們帶一點牡丹回來無妨的。」
「是很順手沒錯,但花資誰要付?又是你幫她們代墊嗎?」凝若笑更瞇細了狹長的鳳眼,眼光轉到那些老是撿便宜的女人身上。
「沒關系的。」小小不在意地聳聳肩,反手輕推著她,「日頭都出來了,你也早點回摟休息吧。」
凝若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自袖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銀袋硬塞至小小的手里,「這些你拿去,就當我為我這些愛佔便宜的姊妹們付的。」
小小忙搖著頭,「我不能收你的——」
「你放心,這不是我的賣笑錢,這是我賣了某東西所賺的外快,你大可安心拿去用。」凝若笑打斷她的話,如她別有深意地眨眨眼,伸手催促著她;「好啦,不要在這里跟我推來推去的,快點收下也好快點去辦你的事。」
小小含笑朝她頷首,而凝若笑在與她揮手送別後,又轉身瞪了那些花牌一眼,帶著她們一塊兒回到樓里頭補眠,以準備另一回通宵達旦所需的體力。
手里拿著沉甸甸的銀袋,小小漫不經心地走在處處垂楊的石板坡道上。此時清晨的初陽已爬上山頭,遠處近處的薄霧也漸漸消散,徐徐清風迎面吹來,帶來了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
垂楊小道底城郊的花坊,一年四季遍植著各色花朵,屬于盛夏的蓮荷已在春天時分提前盛開,使得沿路夾道的兩旁水澤,浮現了朵朵色彩繽紛的水中花,有些孤然在水中傲立,有些則是並蒂盛放,悠然在流動的水波里擺蕩,而在小道的盡頭處,則有一叢叢即使是到了春末仍不肯凋零的牡丹……披星戴月,連趕了數天路程的宮上邪,自從昨晚趕至了蘇州後,累積在他體內的疲憊,讓他累得連去找間投宿的客棧的時間都沒有,而他夜半里也懶得去分辨身在何處,只憑著靈敏的嗅覺來到了牡丹叢畔,就隨意地在花叢間躺下,擁抱著漫天的馨香入眠。
悠然迷離的夢境伴隨著牡丹恣放的香氣而來,深深地潛過他的夢夜,緩緩地浸侵他的神魂。在他的夢中,有位怎麼也看不清的女子,二十年如一日地,在花叢間柔柔詠唱著歌謠。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那輕似柔風、韻似天籟的歌聲令他舍不得離開夢境,只想再听清楚一點,再靠近她一些,好看清楚她的模樣。而正當他想循聲接近時,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卻將他的夢境驚醒,淒美的夢境瞬時化為片片四散飄零。
不得不醒來的宮上邪,不悅地在花叢間坐起,一雙劍眉緊緊地蹙著,對于這個打散他美夢的人忍不住有些惱人。
他抹抹臉,一骨碌地躍起,在拂去一身的花瓣時,他的眼里走進了一名姿容更勝花朵的女子,令他怔怔地定立在原地,無所設防的心急急地在他的胸口問跳動著。
在他所站的不遠處,有名手挽竹籃的女子,正哼唱著歌謠在花叢間悠走。她那小小的臉蛋上,有著細雪般的色澤,粉頰邊漾著兩朵芙蓉似的粉彩,而在她煙黛的眉下,則有著一雙澄澈明亮的大眼,像是泓潭地閃耀著光彩。清亮的心弦,那張可以炫惑神智的面容,讓他緩緩地將他的夢境重疊至她的身上。
當與他夢境里相同的歌謠飄進耳底時,有那麼一刻,宮上邪真以為他的夢中人自他的夢里頭走出來了。但她是那麼地真實,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在初陽下窈窕美麗的情影,他可以仔細地看清她那張令他無法移開目光的容顏。
也不知是打哪來的強風,募地自四面八方吹來,漫天花雨席卷了天際,宮上邪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眼前的女子抬起皓腕,取下沾在她黑緞般長發上的花瓣,霎時,大地萬物彷佛都不復在他的眼中存在,有的只是眼前這繽紛的美景,以及眼前這名拈花而笑的亭亭女子。
有些不能解釋的情緒,自他心底的最深處悄悄流竄而過,有些無法辨識的聲音,轟隆隆地在他的腦際回響著。她的笑意,隱隱約約地勾撩起某種最深刻的想戀,一種他從來不知曉的悸動在心頭翻涌著,令他訝然莫名。
小小仁立在風中,對如雪絮亂飛的落花怔忡出神之時,忽然覺得有一道視線投射至她的身上,彷佛灼燒著她的身體;她輕巧地在花叢間回身,一轉眼,便看到了一雙瞅著她不放的深沉眼眸,一雙炯亮似星的眸子。
這里有人?原以為不會有人像她一樣那麼早就來花坊購花的小小,在他的視線下,兩朵紅暈消生生地撲上粉額。這個人,會不會是听到了她的歌聲了?而她在花叢間沉醉的模樣,他也全都瞧見了?小小愈想愈覺得臉上熱熱燙燙的,手棒著來了滿懷的牡丹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雙眼猶如一張深網,漫天蓋地的撒了下來,網羅了她的心神、她的知覺。眼前的這個男人,不似她常在九等齋里見到的富家公子或是紈垮子弟們那般地文弱和儒文,他的身上有種截然不同的氣息,那張狂放不羈的臉龐,臉上的線條彷佛是一刀一刀雕出來的,濃密的眉、炯亮的眼,直勾勾的眸光像在勾誘她似地,直吸引著她的視線。
天地萬物彷佛都在此刻停擺,空氣中飄散著濃郁的香味,靜靜回旋在他們兩人之間,她听見自己轟隆隆的心跳聲。
闢上邪凝斂著胸口的氣息,生怕只是輕輕的吹吐氣息就會讓眼前的人兒消失。她的茬弱、她的風情令他心搖神蕩,讓他覺得似是在哪兒見過她,在那個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在那個他從不知道的過去里,似乎有著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