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數月後。
于衛少央而言,日子依然在過,他仍是孤身一人,不沾惹情愛紛擾。杜天麟依然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梅映宛依然是杜家的少夫人,不相見、不往來,只悄悄放在心頭懸念……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
算算時日,她也快臨盆了吧?
這日,君臣同游御花園——
「愛卿,你有心事。」皇上停下腳步,審視他。
衛少央回神。「臣不敢隱瞞,是有一樁。」一樁——牽念掛懷,永遠放不下的心事。
「何妨說來听听?」
他淺笑,微微搖頭。「人生于世,誰沒個一、兩樁心事,一、兩個化不開的心結與執念,不足為外人道。縱如皇上,您坐擁天下,心中莫不是也有可望而不可及之事,只待夜闌人靜,獨自低回?」
未料,皇上竟微微怔愣,撇開頭。
「敢如此直言犯上,不怕朕降罪于你?」
「皇上若認為這是犯上,那麼臣無話可說。」
「你!」瞪視他波瀾不興的面容半晌,皇上竟投降了,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這若教旁人瞧見,定要說你恃寵而驕了。」
「臣惶恐。」
最好他真的惶恐!嘴里說得尊敬,膽子卻比誰都大!
「愛卿仍是對梅樹情有獨鐘?」
皇上還記得,賞賜過他無數奇珍異寶,唯有那年,听聞他在府中植了滿園梅樹,于是將外邦進貢的珍貴樹苗賞予他,看見了他發自真心的喜悅。
他愛梅,眾所皆知。
「朕終于想到該賞你什麼了,愛卿年少有為,如今缺的只是個將軍夫人。朕的九皇妹二九年華,正是嬌妍含春之際,她也愛梅,記得母後產下她的那一日,瑞雪紛飛,滿園梅花一夕盡開,與你正是般配,不如就由朕作主——」
「皇上萬萬不可!」他微驚,連忙阻止。
「你說一介武夫,身分低微怕辱沒了公主,好,今日你已是人人敬重的大將軍,官居一品;你說國家社稷為重,好,如今戰事已平,接下來你還有什麼借口?莫非連朕金枝玉葉的九皇妹都配不上你?」
皇上心頭不快,這他自是明白,也早料到連番推辭,必會令皇上動氣。
他深感無奈,輕嘆道︰「皇上何苦為難于我?」
為難?皇太後所出,唯一與他同胞血緣的嫡親皇妹,放眼天下再也沒有比她身分更尊貴的女子,他居然說這是為難?!
「我劉姓人當真配不上你?衛少央,你好高的眼界!」這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也只有他,一再棄如敝屣,惹惱了皇上。
「心不動,意不牽,何求姻緣?」
皇上一怒,執杯重重摔落地面。「衛少央!你當真以為朕不會殺你?」
丙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他輕撩袍擺,屈膝而跪。「臣領罪——」
皇上扣住他肘臂,半途制止了他。「愛卿當真不再考慮?」
他要怎麼考慮?
迎視那雙復雜的眼神,他凜容道︰「皇上莫要逼我——」
「夠了!」很氣他,卻又不舍得殺他,只能拂袖而去。
堂堂一國之君,竟被逼得進退不得,這般狼狽。
「衛少央,你為何如此驕傲?就不能學學其他人?」臨去前,留下了這麼幾句,幾近嘆息。
就是偶爾奉承逢迎一下也好啊,若他肯折腰——
「皇上比誰都希望,衛少央永遠是今日的衛少央,不是嗎?」
身後,不疾不徐的音律飄來,皇上步伐一頓,沒回頭,冷哼了聲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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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終究沒有降罪。
餅後幾日,由岳紅綃口中得知,梅映宛痛了一日一夜,平安生下一名小男嬰。
她知道他最想知道的是什麼,許多關于小姐的消息,都是由她口中得來。
或許是看淡了吧,如今他們的相處,真正有了點兒戰友、生死之交般的情誼。
這便是他所認識的岳紅綃,提得起放得下、灑月兌俐落的女中豪杰。
拉回恍惚的心神,回眸注視擱置在桌面的邀帖。
那日,杜尚書差人送來,便一直擱在那兒了,里頭的字句早已刻印在他腦中。
小姐呵——
許久不見,她可安好?
那日破廟一別,已七月有余,他沒再見過她,牢記著對她的承諾,沒再去打擾,尊重她的選擇、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不知,她要的這一切,可曾令她開懷?
今晚,賓客雲集。
悔映宛哺喂完兒子,凝視他在懷中酣睡的可愛模樣。
今後,這將是她在杜家,漫長人生中唯一支撐下去的信念。
「映宛,你好了沒?爹要你出來招呼貴客。」
她立即拉攏衣裳,扣回精致的繡花盤扣,可動作仍慢了些許,杜天麟眸泛異彩,伸掌便要朝她胸口探去——
她急忙退開,避掉踫觸。「爹不是喚我出去嗎?」
她無法讓他踫她,怎麼也無法忍受。
「喔。」杜天麟悻悻然,自討沒趣地收回手。
她拉整羅裳,對著銅鏡打理衣容,臨出房門前,猶無自覺攏了攏發。
心房,緊得犯疼。她知道,「那人」必然會來。
第一眼,她便瞧見了他,目光穿越人群,與他遙望,她淺淺勾唇,給了他一抹笑——
正如那年,臨上花轎前,絕美的笑容。
「小姐,你好嗎?」人造假山後,傳來低抑男音。
棒著小橋流水,精致的白色拱橋下,樹影搖曳隱約投映出女子絕美麗容。
「嗯,很好,你呢?」
「很好……」衛少央低喃。她好,他便好。
見他目光落在她胸懷,她步上橋面,輕問︰「想抱抱他嗎?」
「可、可以嗎?」他有些許驚異。
那娃兒,偎在她懷中,睡得好香甜,瞧不清面容,但他想,小姐生的孩子,絕對會是眉清目秀的漂亮娃兒。
「可以。」又邁開數步,將距離拉近,將嬰孩放入伸長了手、萬分期待的臂彎中。
衛少央初時有些慌,小心翼翼捧著,生怕一個使力便要摔疼、揉疼了他,每一記踫觸都輕柔而謹慎。
這是小姐的孩子,由她身體里分出來的一塊血肉,他抱著,心都融了。
「他——是男孩兒?」聲量放得極輕,怕驚擾了小女圭女圭好眠,目光愛憐得不舍得移開。
「嗯。」
「長得真好。」女敕女敕軟軟的臉兒,好秀氣、好惹人憐呀,在杜家定會很得寵的,而為杜家傳了後的她,往後的日子也會舒心些。
孩子,你要乖巧平安地長大,保護你娘,別毅她憂煩,好嗎?
仿佛要回應他憐惜的撫觸,懷中娃兒動了動眼眉。
啊啊啊,醒了——
衛少央有一瞬的無措,以為娃兒就要放聲大哭。
「呵、呵呵——」女圭女圭張大了清亮眼兒,好奇地瞧著他,眉一動、嘴一張,竟笑了。
好可愛、好無邪的笑容呀。
「啊!」衛少央勾起唇角,憐惜地笑了,愛不釋手地來回輕撫,問道︰「他叫什麼名字?」他還沒見過這麼愛笑的孩子,笑得真甜。
「允兒。我喚他允兒。」
動作一頓,他抬眸,對上她水光熠亮的明眸。
允你。今生不允,允來世。
與他對視,誓約,無聲。
她在——承諾破廟那一夜,沒能允他的請求?
心房觸動,他啞聲道︰「杜天麟——會同意嗎?」
「他同不同意,無所謂。」
他同不同意,無所謂,她,允了衛少央,誰也不能動搖。
衛少央動容而笑。「好,喚允兒。」
長指逗弄稚容,口中輕喚︰「允兒、允兒、允兒……」心中仿佛也一遍遍回響︰允你,允你、允你……
梅映宛凝視他憐愛到心坎底去的溫柔神態,心田漾著暖意。她想,他會是個好爹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