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雅輕輕點了點頭,淚水又欲奪眶而出。「但是他性格好惡劣,為人又反復無常……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這種人……」
「那麼,難道你提出想參加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也是因為……」
「我想要離開他的控制,永遠也不再看見他!……因為我,已經太累了!
「還有什麼忘了的嗎?」董亞梅一邊拎起大旅行袋,這詢問方緒雅這沉靜的少女茫然打量了一下空蕩蕩的房間,緩緩搖了搖頭。若說是半年前,甚至是三個月前,她都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會和陌生男子同住在一幢房子中……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被迫搬家,住進認識不過一周的男人家中……這短短一段日子以來,經歷了太多她從來沒有想象過的變故……
而今,她終于下定決心,要搬出葉凜的家了!
當初她無處可去時,和亞梅又誤會重重,只得住進了葉凜家中。但是,在意識自己已愛上了葉凜,而且沒有希望得到回應時,選擇離開應該算是最明智的決定吧。
趁著休假,亞梅特地過來幫她拿行李,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緒雅澀然一笑,緊隨好友之後,步出了房間。
不出所料地,葉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沉默地觀看著日本電視劇。煙霧裊裊地自他手上的香煙升騰起來,籠罩了他模糊的面容。似乎對身後的動靜一無所知,他專注地凝視著屏幕,一言不發。
緒雅走到他身後,想了又想,終還是怯生生地站定,張口欲語。
凝視他熟悉的背影,她心中酸澀。漆黑的發色在微弱的光線中絲毫不損亮澤,大約很久沒剪了,後面稍有些長,緊貼在線條圓潤的後頸上。雙耳的輪廓很協調地配合著肩頭的寬度,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相當放松。拿煙的手是左手,右手隨意地搭在沙發一側的扶手上,想必那日的傷口還未完全痊愈。
她就那麼地望著他,一時間忘了開口說話。
「怎麼?竟是他低沉的聲音首先開口,「還有什麼事?」他並沒有回頭,隨手敲掉煙灰,仿佛只是不經意地詢問。
那種酸澀的傷痛忽而排山倒海地涌上了心頭。
不該愛上這個人啊!
縱使再多的真心,再多的付出,也不會換得他眸光的停駐……因為,這個人,沒有心……不知道他喜怒無常的個性下有多少真實的自我,不知道他玩世不恭的行徑中有多少真心的所為。他所有的真摯,似乎早已消隕在多年前遙遠陌生的歲月河流之中;而今剩下的,是徒
具空殼的軀體,變幻無常的影子。
她還沒有那麼堅強,能不懼痛苦;
她還沒有這種勇氣,可跨越苦難;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逃離他的身邊而已!
「再見!」她綻開了最甜美卻也是最淒楚的微笑,向她的初戀揮手告別,「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再見了!」
她跟隨在董亞梅身後,大步跨出了門檻。
為什麼?疑問和吶喊埂咽在喉頭,少年葉凜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是怔怔地凝視著蒼老了許多的父親。
嘆息著移開了目光,葉鈞仍是低暗著再度重復︰「小凜,你……放棄小提琴吧……」那種窒悶如海潮般淹沒了整個身心,少年緊咬著下唇,那異樣的殷紅與面龐的蒼白形成鮮明映照。充溢于口鼻之間的,是熟悉的PH值小于7的氣息,他卻壓下了它,以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老練。葉鈞眸光游移,如在夢囈︰「你媽媽太苦了,如今,該得到幸福啦……你,就成全她吧!」
那麼,我就不該得到幸福嗎?您就不該得到幸福嗎?我成全她,那誰來成全我?又誰來成全您?!
千萬聲吶喊在胸中澎湃,少年卻只是怔怔地立著,緘默不語。
「算爸爸求你……」葉鈞的聲音已微弱到幾不可聞,「你……」
「什麼放不放棄的!」少年終冷冷地開口,打斷了養父喃喃的話語,「小提琴算什麼!我真正想做的,是操縱整個樂團的——指揮家!」
什麼指揮家!什麼操縱整個樂團!他,只是想拉小提琴而已,只是……想拉小提琴而已啊!
冰冷的臉龐漠然而孤傲,葉鈞怔怔地凝視他,從這張清俊的少年臉龐上找不出絲毫動搖!
半晌,葉鈞長嘆一聲,既似喃喃自語,又似委婉傾訴,絮絮說道︰「紫也是迫不得已……吉永龍夫的前妻,是鮑曼家的人,吉永龍夫今天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仰仗于此,因此,吉水龍夫要顧忌前妻留下的兒子……紫不是狠心,只是……」
「行了。」少年終冷冷地打斷了他,蹙眉道,「這,與你無關吧?」
葉鈞楞然︰「啊?」
壓抑了許久的憤懣忽然在一瞬間完全爆發,少年猛地抬起頭來,大吼出聲︰「這與你無關吧?為什麼、要由你來解釋?你以什麼身份來解釋?!」
「我……」葉鈞訥訥地支吾起來。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濫好人!」少年歇斯底里地大叫出聲,眼中水氣氤氳。
沒錯,他討厭濫好人!討厭濫好人的養父!包討厭——濫好人的自己……
說什麼「你是吉永龍夫生平僅見的音樂奇才」,說什麼「有你的話,鮑曼的孩子在小提琴界就永無出頭之日」……因此,就說「請你放棄小提琴吧?!」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明明痛苦不堪卻故作瀟灑……討厭這樣的養父……討厭,十分討厭。
听見方緒雅的告別,葉凜終從回憶中蘇醒,發現臉龐上已淚濕一片。
「你的手指沒有斷,為何要放棄小提琴?!」克莉絲•伯姆的話語突然超越時空般撞入耳際。
他苦笑著攤開了手掌,目光無意識地梭巡著,唇邊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縷苦澀的笑意。
「因為……」他凝視著自己修長的手指,夢囈般地低喃出聲,「我……也是個濫好人……」
沒錯,他也是個——濫好人。
明明對小提琴有著無法割舍的留戀,明明對自私的親生父母深惡痛絕,明明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嫉妒得發狂,卻偏偏……無法忍心面對養父憔悴的臉龐,而故作豁達地毅然放手……但內心深處那個真實的自己卻無時無刻不在憤懣吶喊。
有誰發現了?面對小提琴他黑眸中深沉的痛苦,面對吉永司他內心中無盡的妒恨……他清俊的臉龐上終年籠罩的冰霜,他幽深的黑眸中無盡的冷漠和深沉。全是他的痛苦、他的掙扎、他的心碎神傷!
香煙快燒盡了,裊裊輕煙縈繞在鼻端,熟悉的氣息卻在此際勾起了心底酸澀的波瀾,排山倒海地涌動著……灰燼一顫,掉落在地板上,便如他十來歲的青春,湮沒在歲月的風塵里,一去不返……
他,真的好累。
電話鈴聲恰在此刻響起,他發了一會兒怔,好容易止住指尖的顫抖,拿起了話筒。「……小凜嗎?」
在听到養父熟悉聲音的一剎那,所有的脆弱都立刻用冷酷武裝了起來,他冷冷地開口︰「什麼事,快說!」
話筒那端停頓了一會兒,終遲疑地開口︰「你要來南部吧?
葉凜一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南部國際音樂節……」葉鈞在話筒那端低低地嘆息,「你會回家來住嗎?
家?
這個詞藻乍一出現,葉凜幾乎有失聲長笑的沖動,與此相應的,卻是眸中氤氳而生的淚霧。深吸一口氣,葉凜硬生生壓下了喉頭油然而生的硬咽,干澀地開口︰「家?」他干笑了兩聲,笑聲卻比哭更難听。「誰的家?我,還有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