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的表情頓時變得異常難看,她壓抑住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語氣冰冷、沒有溫度的對小幼梅鄭重警告︰「不要,以後永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你的父母,除非我問,好嗎?你能做到嗎?」
被她慎重而嚴厲的表情嚇到,幼梅像做錯事的孩子般,愧疚到快哭出來,頭垂得低低的,食不下咽。
接下來的氣氛更是僵到了極點,一個是情緒極端不穩定,另一個是心情低落到谷底。
草草吃完結帳後,夏冬幾乎是用跑的離開西餐廳。跟在後頭的小幼梅見她快離開自己的視線,急忙邁著小腿追上去。
「等我,冬姨。」
夏冬听見她的呼喊,心軟的停下來。
追上來的幼梅撲進她的懷里,哭得唏哩嘩啦,眼楮紅腫,嘴里語焉不詳,含糊不清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生氣,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丟下我,你不要丟下我……」顯然是被她嚇著,語無倫次。
見狀,夏冬懊喪的自責,心情又悔又惱,惱怒自己的無用,悔恨自己因一時生氣,把氣出在無辜孩子身上。
「對不起。」幼梅不停的道歉。
她笨拙得辭窮,一時無法安慰她,只能硬聲說道︰「別哭了。」
「對……不起。」
誰知幼梅哭到哽咽,停不了眼淚,更惹得她心慌意亂的,她被搞怒,忍無可忍的吼叫︰「叫你別哭了,你還哭!?」
這一吼叫,幼梅嚇呆了,雖然真的止住哭聲,但是看起來可憐兮兮,招人心疼。
夏冬的心情惡劣到極點,簡直是要考驗她。這是老天至差的安排,要她照顧情敵之子,她的情緒怎麼能控制得了?
※※※
夏冬的噩運還未走完。第二天一大早,又有人上門,只是這個折磨是來自她的母親。
當年父親在她升國二時,因肝硬化死去。說實在的,她的悲傷並沒有太久,而且心頭上的重擔仿佛已減輕,她不必再被壓得無臉見人,解月兌的自由讓她很快忘掉悲傷。
她不孝嗎?她多次自問。她看過很多文章,許多感情不佳的父女,在一方死去後,會有很多感觸和回憶,因而前嫌盡釋。
她沒有,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就是在打罵中度過,她也祈禱過,只要有一點點值得她感動或是善意的回應,她必會感動得痛哭流涕。
但是沒有就是沒有,回憶無法捏造,她假裝不來。
她的大腿上有一道很大的縫合傷痕,足足有成年男子手掌的虎口長,記得起因是她跟父親要學費,發酒瘋的父親打碎酒瓶割上她的,在被鄰居送到醫院急救、躺在病床上推往廊道底的急診室時,她看著頭頂的長長日光燈,心底所想的盡是學費要不到,要如何湊錢才好?
可笑的是,手術完後,麻醉清醒,第一個映入眼簾的,竟然是眼眶泛紅、滿臉緊張憔悴的傅衡生。
母親呢?
天曉得。在醫院躺了快兩個星期,天天來看她的都是傅衡生,她還苦中作樂的要傅衡生干脆當她媽算了。
對於她的自我戲謔,傅衡生則是嚴肅的僵著面孔、慘白著臉,好似他才是病人。
老好人傅衡生啊暗衡生!那時他真是她生命中的天使。
「阿冬、阿冬。」
母親溫吞、怯生生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夏冬這才想起母親正坐在她家的客廳,等她回話。
「多少?」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太公式化。
自她成年後,母親上門的原因只有一個,那便是缺錢。以前大學打工只夠應付自己的開銷,連學費都要跟傅衡生伸手,她沒太多的能力。
現在名氣有了,她的新書一上架,通常是由三萬本起跳,荷包足了,母親上門的機會也變多了。
只是最近次數太頻繁,她怕母親認識的新男人是想騙她的錢。
其實活到一定年紀,能用錢買到開心也是值得,更何況她還有能力,沒道理不給。只是她也不是傻瓜,給也要有些分寸,總不能讓母親當冤大頭。她又不是家財萬貫,也沒有長輩在背後撐腰。
「五十萬。」陳淑珍赧顏的低語,不敢面對女兒。
夏冬充滿疑問,「可是半個月前我才給你五十萬,我再有錢,也沒辦法每個月給你一百萬。」母親喜歡住在老家,又給她請了個菲佣服侍,樣樣都不缺,開銷花費何時變得如此驚人?
陳淑珍搓著滿是皺紋的手,艱難的開口,「不然你先借我。」
她耐心地解釋,「不是我不給,我一個人也花不到哪里去,這些錢我還有。只是我想知道你大都花到哪方面去?我怕你被騙,你知不知道?」
「做生意。」
夏冬听不清母親呢喃似的自語,再問一次,「是什麼?」
她這才大聲一點,「是贊助我朋友做個小生意。」
丙然猜得沒錯,母親有人陪,她也放心,但是她要查清楚,「他在做什麼的?」
「他本來是工廠工人,最近景氣不好,年歲也大了,所以被裁員。」說著,陳淑珍還臉紅,讓掩飾不了風霜的臉看起來有生氣些。
「要做什麼生意?」
「小吃的生意啦。要租個店面,買些雜貨。本來是說合夥,不過……」她看了看女兒淡漠的臉色,有點說不下去。
「不過什麼?」
「他沒太多本錢,所以……」說著,又為難的看向夏冬。雖然是自己的女兒,不過對她有太多的虧欠,老是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母親,女兒願意奉養,她已經很高興。
說來說去,都是自己懦弱又無用的性格害了她。對女兒,她實在有說不出的愧疚。
「婆婆喝茶!」陳淑珍听到小女生的聲音,這才從慚愧中抬起頭來。原來是幼梅端著熱茶出來給她。
「多謝啦!」這女孩還真是乖,听說是阿冬朋友的女兒,真是可愛。
以前阿冬也很乖,常會幫她做家事,只是後來……唉!都是她的錯。嫁不對人,又沒勇氣逃離。
「媽,拿去吧。」夏冬開了一張支票遞給她。
陳淑珍看到支票上的數字,喜出望外,剛剛的羞愧感全部一掃而空,連忙說道︰「我一定會還你錢,一定會還你錢。」
夏冬扯動嘴角,當是笑過,「不用了,算是我給你的開店賀禮。」
「好、好、好。」
她看著母親彎腰呵笑的消失在門後,心中一陣惆悵。她跟母親的關系,注定是無緣的吧!
※※※
單獨與幼梅生活近一個月,夏冬由憤怒到怨恨,漸漸轉為淡漠、無所謂。這個燙手山芋的出現,就是逼迫她去正視好不容易遺忘的潰爛傷口,包括比較審視她不甚光彩的一生。
這麼多年來,她個性慢慢平穩,心態也和緩許多;誰知突然馱負著一顆定時炸彈,威力無窮。
不知是否成長過程中較少觸及極端女性化的雌性生物,還是個性本來就反叛,她一直很中性,加上一路走來的變故,她真的是鈍感許多。出版社的員工則在私底下說她很有現代化氣質,淡泊、理性又冷酷,像個冷眼旁觀的知識分子。
她是這樣的嗎?不曉得,也不關心,她才不怕被指指點點。
第三章
深夜兩點鐘,夏冬家的門口傳來細微的嘈雜聲,在這獨棟的舊公寓內是很難得的事。
一、二樓住的是位頗有脾氣的畫家,三樓是她,四樓則是位怪異的骨董商,听說都是頗有來頭,卻都不約而同的選擇僻靜的公寓,且有志一同的不相往來、不打交道、不喜被打擾。
獨居女子總要有些準備才是,因此當她听見騷動時,便不慌不忙的從抽屜取出電擊棒,準備應付所有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