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老朋友的女兒,涉世不深,有些『情緒上的小毛病]。她本人很有心,想訓練自己的獨立性,我們當然要盡量扶人家一把。此外,她的背景我只關照過一、兩位相關主管,公司里的其他人一概不知,她自己也不會張揚,你盡可以對她一視同仁。只是,如果她有任何表現不好的地方,盡量對她耐心一點,這樣便成了。」董事長是這麼交代的。
情緒上的小毛病是什麼「小毛病」,他不清楚;不過看在她能放棄特權,腳踏實地的做起,這點就值得人稱賞。
再想到方才的對話,她的聲音極輕、極靦靦,幾乎是掠耳而過,沒有一丁點重量。而後來找到一個檔案夾的歡聲,又有趣得讓人忍不住想發笑。如此飄忽柔軟的聲音,它的主人,會有什麼情緒上的小毛病呢?
很難得的,他居然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兒,好奇起來。
張行恩……
蔚蔚坐回山自己的桌位,望著牆上那一方剛正的五官輪廓,幽幽陷入遐想。
台灣男人的音質以男中音居多,鮮少听見如張行思那樣低沉渾厚的嗓音。不過,看看他粗獷的外型,剽悍的體格,也難怪會配備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嗓腔。
她嘆了口氣,嘴角撇開一縷思慕的笑意。
本來,她偏好的男人是他旁邊那種白面書生型。粗獷的人對她而言太過贊強,不適合多愁善感的她。可是,想起方才他充滿耐心的等待,以及合著笑意的濃音,她的心坪枰狂跳了起來。
她從高中畢業之後,就不曾為任何男人心動過了呢!遑論像今天這般,連面都沒見過的暗戀。
可是,真的好心動啊!
她走到照片前,細細研究他的長相。
嗯——看起來應該有四十歲,不年輕了,可是每個人提起他,怎麼都稱贊他是「新生代的優等生」呢?話說回來,相較於執商圈牛耳的工商大老,四十歲就熬出頭的男人,確實算年輕了。
「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陳秘書打趣的話聲從身後傳來。
「噢,沒事!」蔚蔚紅著瞼,尷尬地坐回桌位。「我剛剛在研究全部門的面相。」
「你會看相?」陳秘書細細打量她。咦?臉紅得可疑哩!「怎麼臉這麼紅,是不是哪個男生來向你表白了?」
「才沒有,你不要取笑我了。」蔚蔚好害羞,整張俏臉躲在螢幕後面。
陳秘書輕笑起來。
幾日的朝夕相處,她發現蔚蔚平時不愛講話,也不怎麼理睬人,看起來像一朵孤芳山口賞的蘭,然而,這只是表相而已。
每當她完成一件小事,例如破了自己的打字紀錄、整理好一份散亂的資料,或找到一份遺失已久的文件,她都會高興得像天塌下來一樣,臉上漾著一種小女孩式的靦覲笑容。如此率真的反應,真令人懷疑她以前是否都住在象牙塔里?
「陳姊,剛剛你不在的時候,張經理打電話來,請我幫他找一份文件,我已經處理好了。」蔚蔚先起個頭。
陳秘書以前和他日夜相伴,對他的了解一定比公司里的任何人都深。她對張行思的好奇心水漲船高,顧不得自已「少說少錯」的原則了。
陳秘書看看牆上的照片,再瞄瞄她似有期待的嬌容,心中一凜。
她難得的興奮和瞼紅,該不會和經理有關吧?
若真如此,可就大大不妙!且別說張經理已經有一個固定女友,連董事長的女兒也公開表示過對他的好感;在強敵環繞之下,像她這樣心思單純的人,絕不適合下去膛渾水。此外,張經理雖然不忌諱下屬之間互相交往,自己卻對辦公室戀情敬謝不敏。種種外在條件都對她不利。
「我知道了。」陳秘書明顯地冷淡下來。「以後經理的事盡量交給我來處置,你盡量別插手.]
蔚蔚天生細、心敏感,陳秘書的疏冷她當然不會沒感覺。罷了、罷了!
可是,忍了五分鐘,她實在按捺不住。
「陳姊,請問經理今年幾歲?他看起來很年輕……」
陳秘書重重把檔案夾放下來。「你認真工作就好,不要過問太多上司的私事。」
蔚蔚踫了一個實心實鐵的冷釘子,滿鼻子灰。年齡又不是什麼商業機密,難道也不能問嗎?
她滿心茫然,水眸瞠望著螢幕。
每次總是如此,習慣性的說錯話,卻永遠不懂由曰己錯在何處,直到人家討厭她了,排擠她了,她才發現情況不對。
明明提醒自己,少說少錯,篇什麼老是學不乖呢?真是的!
之後整個下午,她都戒慎戒懼,不敢再隨便開口。
下了班,蔚蔚漫步返家。祁宅位於敦化南路上,是一間七十來坪的大戶,步行到公司,只需十分鐘。
暑夏之際,午後六點的天空間未全黑。她站在自家樓下,仰望著十七屆的豪華大
廈。大樓呈回字型,森幽的中庭園里在中心,只有住戶才能出入。這楝豪華建築里集居了一群政商名流,平時的檢查分外嚴謹。
這種華麗氣派的千萬名宅,是多少人欣羨的所在。她對於踏進這道豪門,卻一點期待都沒有。可能是因為回到家里也只有兩名女佣在家,沒有任河值得她期待的人吧!
嘆了口氣,她推開鐵門。
大樓警衛認出了她,兩人點頭打個招呼,她刷卡進入中庭,無意識地讓電梯載自己回到第十六樓的祁宅。
很意外地,進了家門,竟然看見父親坐在客廳沙發上,正在翻動報紙。
「回來了?」祁連發現女兒的身影,立刻放低報紙,堆出淺淺的微笑。
蔚蔚望著老父,腦中有些迷糊。現在才六點半而已,照理說,家中不該有其他人的啊!
「爸……」她的反應慢了半拍,連微笑都很僵硬。「你怎麼在家?」
「我是想問問看,你第一次在外頭上班,一切還順利吧?」祁連不自在地清清喉嚨。
兩人從來不是什麼感情親密的父女,如今面面相對,做女兒的又缺乏熱誠,氣氛立刻尷尬起來。
案親在家,是關心她的工作情況嗎?蔚蔚漸漸反應過來。
「還算順利。」森冷蒼白的心田,播了一籽翠綠的芽,掙開白霜,探出頭來。
然而,親子之間的疏遠終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再加上年齡的鴻溝,雖然他們都有意和彼此攀近距離,卻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蔚蔚坐進父親對面,背心打直,兩手向自然地擺放在膝上,這是父母從小要求的端正儀態。
「在公司,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祁連打開另一個嘗試。
有。
有一瞬間,蔚蔚有個沖動,想向父親傾吐今天和陳秘書的不如意;她想告訴父親,有幾個公司男職員想追求她,不過看她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已經暗暗在傳言她「態度傲慢」;她也想告訴父親,她現在中文打字已經進步到一分鐘三十個字,而且,她知道該如何使用影印機,甚至會把卡住的紙從機器里拿出來。
想說的話很多,很多,很多。
「沒有。」這些話,待會兒吃飯的時候,可以當成晚餐桌上的話題,不急著現在說。她盯著手指微笑。
〔是嗎?」女兒的簡短應對讓他眼中閃過一道失望。「好吧!你先去休息,我待會兒還要出門。」
她錯愕地抬起頭。怎麼……
「你不留在家里吃飯?」
「我晚上與三裕銀行的董事長有個飯局。」祁連和善地解釋。
蔚蔚愣坐在原位,發了一會兒呆。
「那……我先回房去了。」
「嗯。」他又重新埋回報紙堆里。
她無聲無息地站起來,回到二樓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