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正對面是一張三人沙發,左邊坐著一位亮麗之至的中年美婦。這二十幾年來,華人演員在國際間大放異彩,而這位美婦息影前,曾得過兩座國際影展的首獎。畢洛雖然不常看電影,但念大學時,空暇較多,曾看過那兩部。這是婉兒的母親。現在他知道婉兒的五官是月兌胎自哪個樣板。
在他正對面的,是一個顯然正盛怒中的中年男人。臨出門之前,善良的管家已知會過他,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讓她見了,像老鼠撞上貓一樣,這個人就是她的父親︰張伯聖。現在他知道婉兒那雙濃眉是從哪里來的了。
至於坐在右手邊、極有威嚴的老人家,雖然未對婉兒的相貌貢獻太多,卻恰巧是他投宿的飯店老板。昨天深夜,婉兒從飯店後門溜上他房間時,並未引起太大騷動。今天早上,她卻是光明正大從總統套房離開,這就瞞不過外公的耳目了。
假若坐在他對面的是全世界任何人,他都能無動於衷。別說是小小台灣,即使去年英女星邀請他出席生日宴會,他都以「工作太忙,不克出席」回絕!但……望著張伯聖一張陰郁的黑臉,畢洛暗嘆了口氣。
他承認,他現在非常、非常緊張。
「讓我單獨和畢先生談談。」張伯聖面無表情地開口。
其他人面面相覷,即使想抗議,看見他那張陰黑的臉,也都沒說出口。
終於,大家或不情願、或好奇、或竊笑的離開現場。
兩雄對決的時刻來臨了。
畢洛背不靠椅,兩手攤平在膝蓋,謹慎地端坐在沙發上,連學生時代都不曾這麼安分。生平第一次,他坐在「大人」面前,兩手發汗地听訓。
「我不能說自己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張伯聖開口,仍然面無表情。「我自幼父母雙亡,因此有了自己的家人之後,分外珍惜,難免有太過縱容的嫌疑。」
畢洛知道還不到接話的時候,便往下听。
「小女九歲那年,由於我們夫妻的疏忽,她發生了一場極重大的車禍,幾乎要了她的命。」張伯聖續道。「此後我們夫妻對她自是更加倍的寵愛,終於把她寵成現在的個性。」
畢洛手指一緊。婉兒童年時差點死去?
「她愛搗蛋惹麻煩,不守規矩,不服從權威,缺點很多,優點很少。」張伯聖頓了一頓,冷冷地往下接,「但她最大的優點,就是她的潔身自愛,」
來了!畢洛苦笑。
「婉兒是愛玩了一些,又承襲她母親的容貌,從小到大身邊圍滿追求者。偶爾難免會給別人錯誤的印象,以為她閱歷多豐富,然而我知道,她只是愛熱鬧,不會當真在外頭亂來。」張伯聖的神色嚴肅。「而你,畢先生,一位只打算在台灣停留幾天的過路人,卻和她單獨關在房間里兩天,更不用我來提醒你聖誕夜在停車場的意外了……畢先生,如果情況換成你的女兒,你打算怎麼做呢?」
他怎麼忘了,小陳也是飯店派駐的司機!原來今天不只是為了留宿事件被召見而已。
畢洛尷尬地交疊雙手。他覺得自己就像躺在女友床上、卻被她老爸逮個正著的高中生。如果單是留宿的問題,他還真問心無愧,不過停車場……那就真的人證物證俱在了。
「張先生,容我糾正您一事,我今天並不是以一個『過路人』的身分坐在您眼前。」畢洛的神色平和,眼神卻透出堅毅。「婉兒和我並不是初識,突然天雷勾動地火;事實上,我們已相識了四年多。」
「嗯。」張伯聖在心里翻日歷。
兩個男人陷入一陣沉默。老的那個不說話,似乎在思索事情,又似在觀察年輕的那個。
畢洛全身放松,微靠進椅背上,仍然是一副氣定神閑、見多識廣的自信。
「你很緊張?」張伯聖忽然開口。
畢洛順著他的眼光往下望,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時已交疊在一起,兩只拇指互相摩挲。
婉兒的父親可不好相與啊!
「張先生,當年您和尊夫人的家長見面時,難道不緊張嗎?」他苦笑。
張伯聖微微一笑。當年他初見老婆的雙親時,可不知道他們就是她父母。
「正式見面的前一晚,確實讓我不安了整夜。」老的那個承認。
「而我甚至沒有一夜的時間先做好心理準備。」年輕的那個反駁。
「我是和我未來妻子的父母會面,你卻不是。」老的那個指出。
「事實上,我是。」年紀輕的那個立刻接口。
張伯聖的濃眉微蹙,「你確定嗎?」
他確定嗎?這真是個好問題,他確定嗎?
畢洛嘆了口氣,「張先生,我認為您從一開始就把婉兒說得太輕描淡寫。」
「哦?」張伯聖只是挑起眉,看著他。
在這一刻,畢洛忽然很感謝上天,讓婉兒的父親是這樣的一個人。張伯聖會很明確的讓你知道他對你的不悅,但大局未定之前,不會讓這份觀感影響到你們的對話。
他喜歡和理性的人打交道。
「婉兒絕對不只您剛才說的那些缺點。」畢洛把梗在胸中的那口氣全部散出來。「她總是不按牌理出牌,佔據別人的心思,擾亂別人的生活秩序。她興起時就像一陣風,刮得人暈頭轉向,等你想抓住風勢,她又飛走了。她完全不講道理,無賴得理直氣壯。她還有一張太甜的嘴,隨口哄幾句,你會願意拿一把梯子架在屋檐上,並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摘到月亮。她看了太多商業電影,並期望你是超人、情人和金臂人的綜和體。她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女人,自從認識她開始,我的生命便一團混亂。」
張伯聖听完,仍然沒什麼表情,眼底卻浮起一層笑意。
「所以你認為自己才是受害者?」
「是的。」畢洛緩了口氣,好久沒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
「……這絕對是遺傳,而且我敢保證,這些遺傳不是來自於我這邊。」老的那個忽然咕噥。
嗯哼!一個警告的咳嗽聲從樓上飄下來。
兩個男人仰頭,四雙亮晶晶的眼眸正躲在樓梯轉角的地方偷看。
我明白您的意思!畢洛的眼神從婉兒母親帶笑的眼上移開,回到準岳父大人身上。
兩個男人相對苦笑。
「張先生,我誠心誠意地請求您,把張孟婉小姐嫁給我。」畢洛痛定思痛。
張伯聖沉默了好一會兒,仿佛在估量他話中的真誠度。畢洛表面上鎮定自若,其實手心已擒了兩把汗。他知道父親的意見對婉兒絕對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力,他不能輸掉張伯聖這一票。
終於,張伯聖嘆了口氣,神情軟化下來。
「你們的事,我只能允諾,先不設預存立場,至於後績如何,你們兩個小的自已去談吧!談定了再回來告訴我。」這是他最大的讓步。
只是純好奇而已,畢洛忍不住問︰「如果我們沒有今天的對話,您打算怎麼做呢?」
張伯聖的微笑很和藹可親。「年輕人,將來你就會明白,身為一個父親,你將發明出許多方法讓一個小毛頭永遠見不到你女兒。」
而畢洛發覺他的笑讓自己聯想到鯊魚。
永遠不要讓你的敵人變岳父,或岳父變敵人,因為你永遠打不贏他。
「謝謝您。」他也很識相地開始笑陪笑。「那麼,現在可以請婉兒出來談談嗎?」
「她不住在這里……」張伯聖突然頓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咧開了笑的弧度。「我把她的地址告訴你,幸運的話,你應該上得了第四樓。」最後一句幾乎是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