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說去,她仍舊試圖誘他上前踫觸她。這丫頭真是狠心,即使輸了,也要讓他慘勝得「痛痛」快快。
仲修打了個爽朗的哈哈。天底下還有許多法子可以將一個人搬運到另一處,而毋需直接觸踫到對方的軀體。
「你以為區區搬運的小問題難得倒我嗎?」倨傲的濃眉翻飛如箭。
仲修的雙眼須臾不敢離開她,深怕她又找到絕處逢生的轉機,腳步卻漸次退往廳側的品茗小茶幾。
茶幾上平鋪著江蘇紡織的紅緞桌巾。他反手抓住巾角,輕輕抽離。
「失禮,今夜就委屈你包裹在桌巾里頭睡覺了,待明兒一早你洗掉全身的毒……粉……再說……」
雙眼模糊中,他彷佛見到一股極細極淡的黃褐色,有如塵埃一般,隨著他扯動桌巾的勁道飄揚在空氣中。
熟悉的暈眩感再度襲向他的大腦。
毒粉……
又上當了!
「喂,先別暈哪!」素問委頓在石磚上大吼。「快把我的穴道解開,我才不要陪你睡一夜冷地磚,喂!」
殺千刀的!臨到尾聲,竟然讓他空虧一「末」……仲修痛痛快快地昏迷過去。
「喂!快解開我的穴道──」
※※※
他又輸了!
仲修打從心眼里不肯認份。
沒道理呀!連他自己也是臨到寧和宮門口才匆促決定采取先下手為強的策略。那麼,曾素問又是如何預料到他會下手點倒她,然後抓過茶幾上的桌巾做為隔離的媒介,因而將毒粉鋪灑在緞面上?
真真教人匪疑所思。
今早干清宮仍然收到來自寧和宮的短箋──昨夜眠仙丹研磨而成的細末讓你嘗到苦頭了吧?仲修公子,偉大皇上,我奉勸你趁早收手放我走吧!否則你鐵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這不是威脅,而是承諾!不過,今朝的用字遣詞可比上回犀利許多。很明顯的,曾大小姐余怒未消。
嚴格說來,昨夜的意外也不能怨他呀!誰教她的藥量下得如此之重。
他的透骨打穴法非得獨門手法才能解得開,而她卻害他中了毒,一暈到天明,結果自己也硬生生陪他躺了一宿的冷地磚。直到天蒙蒙亮,宮女發現「英明崇高」的天子屈睡在寧和宮的地磚上,驚叫聲喚醒了他,才隨之解除了她動彈不得的苦難。
雖然素問被他制住了,然而他並未完全達成賭約,因此昨夜充其量只能算他們倆打和,他仍舊沒贏。
沒贏,在仲修的辭典里,可以代換為「輸」。
因此這第三夜,他再接再勵,朝優勝者寶座出發。而且這回只許勝,不許敗。第一夜他們文斗,第二晚他們武打,那麼第三回合呢?
吃消夜!
這是仲修長驅直入曾俏妞的閨房後,入目的第一眼景象。
兩人斗智斗力的場合越來越深入敵月復。先是庭院,其次進入正廳,今夜索性踏進她的香閨來著。
素問挑中寧和宮最是小巧的房室做為住處,入門打照面,兩匹錦幃提供了床鋪適當的隱私性。暗紅色的地氈織就百卉圖樣,梳妝台上陳放著女性梳頭用的象牙小篦,而房室正中央則安放著兩尺長的大理石桌。
大理石案上,滿滿擺設一整桌的熱湯佳肴。
青菜豆腐湯、雪筍炒豌豆、櫻桃綠筍燴……菜色雖然素淡,香氣誘人的程度並不遜于大骨熬炖出來的美味。
「仲修大哥,請坐。」素問與第一夜相同,端坐在桌宴的另一側,頰上浮現著罕見的端莊韻致。「今夜是咱們相交、相處的最後一晚。我親自烹煮了幾道素菜,做為餞別的小宴,希望您賞個臉。」
「哦?你就這麼肯定自己一定會獲得最終的勝利?」仲修依言坐入她隔壁的席位。
即使他無意落敗,對于她流轉的依戀情緒,心口竟然也跟著糾結。
別瞎胡鬧了!他振作起精神向自己喊話︰只要你拒絕放人,即使曾素問有心想離開,她也無法走月兌得了宮內四十萬禁軍的監控,還憂心它做什麼?
不過,捫心自問,若是曾素問離開了皇宮,他還真會思念她呢!放眼望去,後宮的貴妃女嬪莫不是同一調調──言語細聲細氣,眼不敢直視,首不敢高抬,生怕觸犯了皇上的虎威,或失卻了名門閨女的嬌氣;整日競以裝點自身美貌為樂,卻不願替腦殼里的空位填進一點聰明才智。
曾素問百分之百與尋常的後宮佳麗大異其趣。盡避外表缺乏吸引公子們停駐視線的特色,她肚腸里的古靈精怪卻已補足了儀表的缺憾。外貌美艷又如何?百年之後,大伙兒同樣退化為骷髏頭。佛家便稱這層表象為「臭皮囊」,不是嗎?
仲修承認,一旦曾素問遠遁于他的生命之外,他一定會思念她。
既然如此,干脆就別讓她溜跑。
或許在朝廷內外,他向來有「英明」的稱譽,但偶爾「專制」一下又何妨?
「我說過自己做任何事必定會成功,難道你忘了?」素問重申她第一百零一句自信大話,瞅著他的視線寫著指責。「來,喝碗豆腐湯。」
仲修歪睨著她送上門的美食。
「我已經中過你兩次毒計,再不防著點,似乎說不過去。」
「既然我敢明目張膽地盛給你,當然代表它無毒呀!」她有些著惱。
「我怎麼能確定?」仲修理直氣壯地反問。「畢竟你打一開始就警告今晚要贏我,不是嗎?」
「你──」素問差點和他翻臉。「算了,你不敢喝,我自個喝。」
她兩三口灌下整碗湯,挑了挑眉向他挑戰──看吧!我說沒毒就是沒毒。
「難說喲!說不定你事先服下解藥。」他咋了咋舌頭,仍然拒絕相信敵人。
「既然你不肯喝湯,那麼吃點菜嘗嘗鮮吧!」她抑下不滿的悶氣,舉箸夾了一口櫻桃綠筍燴,送進他碗內。「還是你也擔心我在菜肴里做了手腳?」
「倒也未必。」他遺憾地搖了搖頭。「老實告訴你,並非我蓄意不賞臉,實在是因為御醫知會過我,若在月復脹之時中了毒,酖性較能延緩發作,因此我在來這里之前特意吃撐了肚皮,現下當真塞不進任何飲食了。」
「是嗎?」素問狐疑地探視他的俊臉。表情還滿真誠的,說謊的可能性極低。「好吧!既然吃不下東西,我事先替你沏了一壺碧螺春,喝杯茶清清胃也是好的。」
綠油油的上等茶湯端到他面前。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怎地,仲修總覺得這杯茶鮮綠得極為詭異。而且,她拚命勸飲勸食的殷勤引發他的疑慮。
此時此刻,他們倆算是敵對的。她的慷慨好客似乎超乎常理。
「謝謝。」他接下茶盞,卻明顯無意動用她的香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素問忍不住嘟著紅唇唾棄他。
「小人的壽數通常比君子長。」他仍然不以為杵。
「你以為我會毒死你?」素問跳起來大叫。太可惡了,這小人竟敢污蔑她!
「你當然不會,但輸給一個年輕女娃兒可不比送命光彩多少。」他道出自己的評判標準。
「胡扯。能活命就是好事,否則我干嘛眼巴巴地跑回去探視我師父?!」她嘰哩咕嚕的,再度坐回雕花小凳上。
「尊師究竟是誰?」他決定再問一次,或許曾丫頭願意在「離別」之前解答他的迷惑。
「無名氏。」
看來他錯了!
「好吧,既然你如此嘴硬……」仲修起身,準備結束賭約的鬧劇。
他攏進衣袖的右手正扣緊四枚圍棋子。這回出手,甚至毋需直接踫觸到她的衣帶,總不會再出錯吧!
他連運人的布袱都準備好了,就擱在寧和宮門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