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神色動了動,「那是以前。」
「現在呢?為什麼應承了,反要半途而廢?」竺薇緊盯她的眼楮。
半夏良久不語。
望著池里半斂的蓮花,她輕聲道︰「……我從來沒見過竺蘭那樣的病人。」沒頭沒腦開了口,「以往隨師傅行醫,見多了將死之人。有萬念俱灰放棄求生的,也有痛哭流涕心有不甘的,卻從未見過,像竺蘭那樣有強烈求生意志的。」
識了半夏這許久,不曾見她一次談及這麼多。竺薇听得愣神。
半夏視線移向了竺蘭的閨房處,眉毛都不曾動一下,「……她房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玩意兒,高興了,便捧在手里摩挲不休,不高興了,便把它們摔個稀巴爛。她對那些個玩意十分有感情。她戀生,不是怕死,而是打從心眼里想活下去。這一點……我卻做不到……」
竺薇一怔,「你……」
半夏不接話頭,只淡淡道︰「我憐她意願,便想著,無論如何要把這女孩救活。她不過大我一歲,卻比我七情六欲強烈許多。她性靈易感,琉璃似的一個人,原該健健全全地活下去。」
竺薇听她說得分明,心下又酸又軟。
听半夏那語氣,不聞半絲憐意,卻又句句顧惜——身為一個大夫對病人的顧惜。
竺薇想著,半夏一定不曾把這些話說與竺蘭听,一定不曾。
半夏慢慢抬了眼,像是看出了他的所想,「這些話若是說與她听,也許她不至像眼下這般失落頹喪。只是……竺薇,」這是她頭一回喊他名字,聲音低低的,「你也瞧得出來——竺蘭她已生了異樣心思,我不能任其發展。」
竺薇一震。
「不值得,為了我,不值得。」半夏神色出奇平靜,「無關倫理。我只是……不能讓旁人對我存上心思。」
「為什麼?」
半夏不做聲,恍惚中那層死氣似乎在黑夜里彌散開來。
「你告訴竺蘭,再任她胡思亂想,那病越發難治的。人生不滿百,何不放空心思圖個清淨。」
竺蘭的病是難治。不消半夏這個懂醫的人說,旁人也自是心里有數的。可是由得半夏這麼說出來,他這個做竺蘭哥哥的听來又說不出的刺耳。
尤其刺耳的,是半夏那淡到極處的語氣。
不過就是大夫提到病人的語氣。
哪曾見過這種人,即便是出家做姑子的,也不見得這麼冷心冷面。
包可怕的是,她若說的是諢話倒也罷了,偏生那話再清楚不過,比誰都分明。
竺薇回頭看了竺蘭窗子里透出的燈火,越發淒清黯淡。
「竺薇,你記得,那些個風花雪月的書,不要再讓她看了。」半夏低低說完,舉步就走。
那青灰色影子孤零零的,似是隨時消融在月色里。
這一刻,竺薇仍是不曾上前相留。無憂無慮的十七個年頭,仿佛從他生命中呼嘯而過,漂漂浮啊抓也抓不住。
頭一回體味到何謂心灰,何謂求之不得。
竺薇一夜不曾歸府,大醉在外。
這一夜,他又是如何度過的?最醇的酒,最美的姑娘,最上等的筵席——何以解憂,唯有駐雲樓。
聶元備足了酒席,同座的仍是那些個膏梁紈褲,醇酒如流水般送了上來,又流水般倒入了肚里,四下里酒香四溢,鶯鶯燕燕美人如雲。
竺薇坐在一側,听著眾人插科打諢,面上恍恍惚惚浮了一絲笑。
軒窗外燈火闌珊,身邊有人過來替他披了衣袍,坐在了他的身側。
竺薇還未轉頭去瞧,就听聶元朗聲笑起來,「都瞧瞧,咱們這阿嬌姑娘,一看到咱們竺七爺眼兒都移不開了呢。」
「倒也好,七爺身邊也沒個人兒,咱們今晚索性送作堆得了!」
眾人哄笑,「春日已盡,良宵難得啊!」
阿嬌斜睨竺薇一眼,似笑非笑也不做聲。
竺薇自動忽略了聶元的污言穢語,先將杯中酒飲盡了,朝那阿嬌也是一笑。
席間他的話不多,酒卻喝得頂多。聶元請來了酒樓里彈琴唱曲的賣藝姑娘,觥籌交錯,酒過幾巡,不知哪廂房里傳出了吆三喝三的聚賭喧囂,倒也是一派的盛世熱鬧。
竺薇到底是醉了。
三更一過,隱約听到樓外梆子聲起。聶元便去酒樓附設的客棧訂了最上等的廂房,又朝阿嬌使了一個眼色。
之後便同幾個酒肉朋友攜了美人醺然而歸。
是夜。
竺薇好似做了一個夢。
恍恍穿過了長廓,處處都是暗香,隱約看前方有道淡淡的青灰色影子。他瞧著,想上前去喊她名字,想執住她的小手,想攔住她遠去的路,那身影卻驀地消失于青天白日……
第六章識情(2)
「七爺。」耳畔是一道柔和的輕喚。
竺薇張開了眼。
面前一張雪白的面容,妝容秀致,著了天青色的衫子,猶如滿園春色里最清淡的一枝獨秀。
「七少爺可曾頭痛?」她問著,慢慢趨過身來,手慢慢揉撫上他的額頭,「要不要喚人送來醒酒湯?」
竺薇過半晌認出她來。
「現下是幾時了?」他起身倚坐到榻上。
阿嬌吃吃笑起來,「七爺醉得連時辰都分不清了,現下都四更了。」
竺薇低低應了一聲,望著她,慢慢回以一笑。
阿嬌慢慢坐到他的身側,「七爺,你且聞一聞,我身上這香,可否讓你覺得不適?」
竺薇一怔,輕輕吸氣,笑道︰「是蘭草香?」
「是呀。」阿嬌嘆道,「初相見那次,阿嬌身上香氣太盛,讓七爺一個噴嚏打了出來……自此之後再也不曾用那些庸脂俗粉。」
竺薇听得嗤聲一笑,「你倒有心。」
「那次,阿嬌就記住了七爺。」她自顧自說著,媚眼如絲地望住他,「你可知,第二次見到七爺,卻是正跟人打架……」
竺薇定定神。
阿嬌抿嘴笑道︰「那天七爺穿了緋紅衣裳,身邊還帶了一個小泵娘。听樓上姐妹說,姓趙的那魯莽漢子曾惹了你身旁姑娘。竺七少爺打了他一頓,還拿了箭逼他,就是想讓趙之相跟那小泵娘賠個不是,是嗎?」
竺薇別開臉,低低笑了一聲。
那日的混亂似乎又浮在了眼前。那日下了雨,她的神色就就比末春的雨,帶了絲絲的涼意。
竺薇茫然自忖,原來那時她便已開始拒絕于他。只是自己猶自不服,憑了一股驕傲意氣,硬是生生貼了上去。
「從那之後,好長時日不曾見到七爺。」阿嬌揚起了臉,悵然道,「今夜里七爺獨個前來,就覺得……覺得爺好似變了一個人兒。」
竺薇定定神,笑著握住了她的發梢,「你且說說了,變作了什麼樣?」
「七爺,你今夜不曾回府,席間沒听你說什麼話,酒卻喝了個酩酊大醉,七爺是不是……心里不快活?」
阿嬌語音輕柔,面上帶笑,言談間十分關切又不會越了分寸。竺薇垂了眼,要笑不笑道︰「這話說到哪里去了。」
「七爺瞞不過阿嬌眼楮的。七爺酒喝得更凶了,話卻比往日少了一倍有余。」阿嬌的小手慢慢撫過他的眉眼,動作輕到極處,語音也柔得好比羽毛,「七爺,七爺,你即便是笑,眉毛也是皺著的。可否告訴阿嬌,你究竟是為著什麼,短短時日弄得自己這般不快活?」
竺薇神色動了動,良久未答。
竺薇公子意氣飛揚,呼朋喚友,日夜歡歌,怎會——即便是笑,也皺著眉毛?
阿嬌慢慢趨身,伏到了他的胸前,「七爺,竺七爺,你要記得,這世上若有人讓你不開心,那就要早早地忘掉。瞧瞧身邊的人,能讓你開心的多得是。七爺不要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