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貓從她寬大的袖口探出毛茸茸的頭,眨巴兩顆圓眼,溜溜地轉著。
「方才它在我後頭喵喵叫著,硬要跟來,我想,它藏在衣袖里應該沒關系的,沒想到還是行不通,打擾到上課,駱總管,真對不住。」
駱斌懷疑地眯了眯眼,表情無波。「隨大小姐高興。」
「嗯,謝謝你,咱們可以繼續了。」她放下小貓,讓它自由探險去。
片刻,駱斌只是瞪著下方,那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滾到他腳邊,兩只小前爪正爬著他的杉擺,小舌胡亂舌忝著。是不是該一腳將它踹飛?
「瞧,棉花兒喜歡你呢!」靜眉拍著手,倒有了十二、三歲小泵娘的天真。
駱斌嘴角緊抿,額際浮出淡淡青筋,清清喉嚨道︰「該上課了,小姐。」
見他一臉沉凝,目中有忍耐之色,靜眉不由得心神一緊,收斂了笑意。
「是。」
「在講解前,我想知道小姐對華家產業和棉紡織了解多少?」
「駱總管的意思……」她咬了咬唇,柔聲問︰「是要先听我說嗎?」
他頷首,面對她坐了下來。「如此,我較能捉住切入的點,對你、對我都不會浪費時間。」
駱斌,你是真心教她?心底,那譏諷的聲音問著。
有何不可?為了最終的目的,凡事唯忍。
聞言,她輕嘆一聲,歉然地望住他。「你要管著府里的事,還得幫著應對外務,如今還得理著我……其實你大可不必答應爹爹的,為我講課並不在你的職責範圍里,你若堅持拒絕,爹爹和我都能理解的。」
短暫的沉默橫在兩人之間。
「既作承諾,就是我的責任。」
他語氣雖平淡,但目光深遠,面容認真,靜眉見狀,心下涌起一股情緒,無以名狀,是淡淡的歡愉。
「嗯……」她垂下頭整理心思,再抬起時,小臉上回復了該有的修養和端凝,靜聲靜氣地道︰「你問我了解多少?其實,對家里產業我所知不多,對生意接洽更是一竅不通,爹認為那要拋頭露面,與外頭的人周旋,女孩家為之諸多不妥,更何況……做生意方面,我半分興趣也沒有,而笑眉兒只醉心練武,常嚷著要去走踏江湖,當一名俠女,我常想……幸好還有煜哥幫爹頂著。」
咦,怎麼自己把話題岔到這兒?她瞄了眼,發現他很認真嚴肅地傾听著。
「對不起,我又說些不相干的事了。」
駱斌雙手好整以暇地攏著,思緒翻飛。她們姊妹兩人一個養在深閨、金枝玉葉,一個則如月兌韁野馬,那小小泵娘近日來纏在自己身邊,直嚷著要他教她絕招,他不肯承認身懷武藝,費了番功夫才推掉麻煩。
現下,經靜眉這麼一說,他不由得想起府里傳言,許多人都已認定,華家收入的義子遲早要入贅進來。
這真是華老爺的打算嗎?他心中冷哼,劍眉淡舒,緩聲道︰「想說什麼就說,小姐毋需顧慮。」話中,也能探得一些蛛絲馬跡。
她芙頰微粉,可人一笑。「就怕駱總管嫌氣悶。」略頓了頓,又道︰「至於棉紡棉布,打小就听爹爹、煜哥和棉廠里幾位師傅談著,多少還不陌生。棉本身柔軟潔白,極負彈性,不需過分地加工精制,即可紡織。」
駱斌唇微彎,終於出現與笑容接近的表情。
「你說的是純白棉,華家棉種以此類最多,紡織性和染著性良好,可織就出色澤美好的布匹。」
「棉不都是純白嗎?還分許多種類?」
「是的。」微乎其微,他目中閃過光彩,又迅速落寞。「純白、米白、鵝白,甚至是淡青、銘黃,棉種自有等級之分,在市場上價格也就不同,但要是落入手藝超絕的染色師傅手中,棉色好壞已無差別,靠著神乎奇技和自調的染料同樣能染出上等色澤的棉匹。」
「染色……神乎奇技……」她听得悠然,忽地記起某事,「那日,你將一匹雜著偽物的染色原料攔了下來,大家都說你很了不得,爹爹直在贊你。駱總管,你懂得這些,你教我好不好?我也想學這樣的好本事呵……」
聞語,駱斌神色怪異,眉峰稍蹙。
「我會好好學的。」以為他不願意,靜眉伸出三根指頭發誓,「我是真心誠意的,我、我再也不帶棉花兒來這里胡鬧了,好不好?」
「言下之意,小姐這次是故意抱小貓來的?」
不小心露出馬腳啦!靜眉臉蛋嫣紅,亦自覺好笑,索性誠實道開︰「駱總管總是……總是冷冷淡淡的,我想學些東西,卻又愁著不知怎麼和你相處,怕說錯話惹你生氣,所以才帶著棉花兒一起來,多了只小玩意兒,氣氛就不那麼悶了。」
這些話還真坦率,他雙眉挑高,過分冷淡的神情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我的性子就是如此,若有冒犯,小姐勿怪。」
靜眉連忙搖頭。「你別這麼說,你年紀輕、有見識,性子嚴謹,我爹爹不知有多喜歡你呢!只盼我和笑眉兒也學你這樣。」她努了努唇,輕聲問著︰「你還沒答應我方才的請求呢。」
他沉吟地瞧著她,那稚氣未月兌的容顏有著不比尋常的執著,柔軟的優雅之下藏著硬如磐石的脾性,好熟悉,和誰這般相似?那個誰,是他。
「萬丈高樓平地起,小姐應由基本學起,循序漸進。」
他沒答應也沒直接拒絕,但听者已能意會。
靜眉慧黠的小臉上露出欣喜笑容,定定地回視他。
「我知道……我也清楚自己沒什麼好處,唯一值得說嘴的就是耐心和毅力,一旦下定決心,那股蠻勁兒自己也覺可怕,堅持而又固執,會一直往前走,駱斌……」她忽然喚著他的姓名,眸光柔和,如同正和朋友談天說著心事。「我只有這項本事,也只能靠這項本事,不讓你瞧小。」
正因,青雲有路志為梯。
駱斌內心震動,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
他動了動唇,喉頭似教人掐住,艱澀緊繃,難發一語。
「想什麼?駱斌……你怎地不說話?」
那姑娘盈盈來到他的面前,笑容可掬,在他近乎無澧的直視下,笑弧緩緩平歇,添上粉色的靦腆。
「我、我這模樣是不是很怪?」她有些不安地扯著身上衣衫,那是男子的款式,又模了模扎成的發髻,那也是男子的發式,全身上下,爽俐俊雅。
「哪里怪啦?都不知有多俊俏呢!」笑眉在一旁嚷著,這四年跟著師傅習武強身,個頭都比姊姊高出許多。
「我去換掉。」方才攬鏡自照,對自己女扮男裝的模樣本還有幾分信心,但見駱斌一語不發,拿著她直瞧,靜眉渾身都不對勁了。
「不要啦!」笑眉扯住她,眉心打了七、八個糾結。「靜姊這樣子好看極了,別換啦!若穿回女裝,袖長裙長不說,還綴著長鍛絲邊,拉拉雜雜的,今天駱總管要教你染布呢,那多麻煩呀!」好不容易把靜姊打扮成一個俏郎君,她居功甚偉,當然得好好欣賞自己的杰作,哪能教人隨便毀去。
靜眉步伐一頓。
是啊!正是為了和駱斌前去棉廠,實際學習染布,才決定這身打扮。
她瞄向兀自發怔的男子,咬了咬唇,頭一甩,「還是換下的好。」
「不要。」出聲之人猛地握住她的上臂,見她扭過頭,才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撤回手,駱斌假咳了咳,神色寧淡,「得出發去棉廠了,不能耽擱。」
靜眉顯然有些失望,以為……以為他會說些別的。
長這麼大,十六歲的大姑娘了,今兒個頭一遭著男裝,心中竟忐忑不安,而這舉止對笑眉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