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姊……我、我——」她咬著的唇忽地松開,先是晶瑩的水澤潤濕眼眶,接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撲進姊姊懷中。「對不起——」
「怎麼啦?笑眉,你、你別光哭,對不起什麼?你想說什麼?」靜眉嚇了一跳,雙臂攬著妹妹輕輕搖晃,雖然著急,話氣仍是柔柔軟軟的。
笑眉痛哭,卻無法說明內心在傷痛些什麼。
她不能說,她听到駱斌的話,知道他們想隱瞞的一切了,那會讓她更尷尬、更難堪。她不能說,她心里其實是喜愛煜哥,從很久很久就愛著,愛了好久好久,雖然她對自己說,她要煜哥跟姊姊在一起,決定已下,心中難免疼痛,但那是她的秘密,她不要誰知道。而她也不能說,這個秘密已被一個可惡的男子洞悉了,他還欺負她、取笑她,說一些似真似假的話捉弄她。
她什麼都不能說,也說不出口。
「笑眉……」
「靜姊,我沒事,我、我只是想哭,只是想哭而已——」她稍稍平息,聲音模糊地由姊姊的懷中傳出。
「你這樣真教人擔心。」她拍拍妹妹的背,腦中靈光一閃,忽然輕聲細問︰「笑眉,你是不是在外頭認識了誰?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笑眉身軀陡地僵硬,吸吸鼻子,她離開姊姊的懷抱,兩只眼紅通通的。
「靜姊別瞎猜,什麼心上人、心下人的!」沒來由的,那個淡發半垂的男性面容閃過腦海,眼楮亮燦燦的,牙齒也亮燦燦的,露出狂放的笑。她心里冷哼,討厭自己怎又想起他。心」人?有!他就是她心上的一個大惡人。
「你都十八了,情竇初開,有心上人也是自然。」她瞧著妹妹泛紅的臉頰,向來活潑的瞳中如幻似嘆,沾染了柔軟的情緒。靜眉愈想愈覺得可能。
「我十八,靜姊都二十了,你自己呢?」如今尚未出嫁,再晚就老了。
笑眉本想說些別的扯開話題,卻見姊姊聞言但笑不語,唇邊噙著意味深深的弧度,仿佛心中藏著一個秘密,腦中正想著這個秘密。
「靜姊,你的心上人呢……他在哪兒?」這話自然地月兌口而出,帶箸試探,帶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緊繃,而黑暗的角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
靜眉覷了親妹一眼,神情柔雅中揉進嬌羞,連壓低的音調都沉迷得醉人。
「我偷偷告訴你,你、你發誓不可以說喔。我心里頭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也認識的……我已經喜歡他很久很久了,從小,我就想嫁他為妻……」
那暗處來的聲音嘲弄著,笑眉听得一清二楚了——
笑眉,你還不清醒?不明白嗎?你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為何非要等到一個斷然的答覆才甘心?
「我知道是誰。」笑眉忽地截斷姊姊的幽嘆,表情有些僵硬,她怔了怔,對姊姊扯出一個過分燦爛的笑容,而方才大哭未及拭淨的淚,竟讓臉上的笑擠出眼眶,順著香腮滑下。「靜姊,我、我真高興……我希望你和他天長地久,一輩子都幸福。」
笑眉,清醒吧。那聲音告訴了她。
※※※
腿上的傷讓笑眉悶在府中多日。
那位苦大娘替她縫合處理過後,駱斌還請來西安城中的名醫,每日來華府為她換藥,開了幾帖恢復元氣、補血滋養的藥,已連喝好幾日,苦得都快喪失味覺。
傷勢雖好了大半,踏在地上,小腿的肌肉仍微微刺疼,她無所謂地半跳半拐著,要不就挨著牆、扶著欄桿走,也不肯好好待在房中養傷。
午後,府中靜了下來,陷入一種慵懶的氣氛里,幾名休憩的僕役蹲在側門小院乘涼閑聊,趁著李大叔在後堂向駱總管報告馬匹的事,她悄悄溜到馬廄,琥珀瞧見主子,鼻中發出輕輕的嘶鳴。
「噓……」她總算露笑,由懷中掏出方巾,里頭包著精糖,遞到馬兒嘴下。
「你愛吃的。」她拍撫愛馬,感覺濕潤的舌舌忝著掌心的糖。
琥珀三兩下就吃光了,它甩動長尾,耳朵動了動,鼻子一直頂過來。
笑眉笑聲鈴鈴。「你跟我一樣都快悶壞了吧?呵呵,我知道、我知道,咱們出去散散心,好不?」
於是這個午後,藍天白雲,風拂得輕和,一人一馬來到東郊的棉田。
許多大叔大嬸在棉田中工作,笑眉沒過去同他們話家常,遠遠瞧了會兒,她反倒策著馬直接上丘陵,沒讓誰察覺。
以往,她是每個人的開心果,開朗活潑、率真可愛,性子直接而熱烈,旁人待她好,她回報雙倍,遇到惡人惡事,她要管天下不平,一直是勇敢向前的。
可是,她從來不知,當面對最真實的自己——一個一無是處的華笑眉,她該要怎麼辦?她從不曾如此沮喪,可心中又有一股意志,她強撐著,假裝快樂,偏不讓人瞧出端倪,只除了一人獨處時……
滑下馬背,她隨意坐在斜坡上,雙手抱膝,看著綿延而去的棉田,遠遠那邊,華家的棉廠佇立著,來來去去的人全縮成小影。心沉著、悶著,無情無緒望著坡下的景色,琥珀從她身邊踱開,低首尋找美味的女敕草,風在坡上嬉戲,她听見它掠過耳際的聲音。
「嘶嘶——」天地寂寥中,琥珀忽地仰首嘶鳴,似是受到外來的刺激。
笑眉一震,迅速掉頭,見不遠處的丘陵線上立著一個騎馬大漠,在琥珀發出嘶鳴的同時,他驅動胯下大灰馬,風也似地來到她的面前。
「你、你——」笑眉瞠目結舌,沒料及會在這兒遇上這惡人。記得初次見面,他亦是乘著大馬,在高高的馬背上用一種奇異的、狂熱的、又含意深遠的眼神打量人,她抬起下顎迎視著男子,發現他的眼神依舊,金褐色的光流轉。
馬背上的男子對她咧嘴笑開,眼楮彎成細縫,酒窩跳動,「你的傷好啦?」
笑眉瞪了他一眼,抿著唇不答,撇開頭,逕自抱膝而坐,將小巧的下顎擱在雙膝上,微微嘟著紅唇。
她不睬他,但身上每處的感官卻敏銳了起來,感覺背後的男子翻身下馬,不知跟那匹同他一般可惡的灰馬咬什麼耳根,接著,就听見琥珀凌亂的蹄聲踱來踱去,還不斷發出高亢的鳴叫。
「你做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笑眉還是回過頭了,還是開口同他說話了。她立起身子,見大灰馬憑藉壯碩的體型擠迫著琥珀,步步為營,大板牙還過分至極咬著琥珀漂亮的馬鬃拉扯逗弄。「霍希克,你干什麼?」她氣呼呼的揮著小拳頭。
霍希克雙臂抱胸,笑得開朗無辜。「我乖乖站在這兒什麼都沒做啊!」
「你、你——叫你的馬別騷擾我的!」
此時,琥珀已等不及主子相救,四蹄一撒,往坡上跑去。姑娘溜走了,石龍立起後腿發出不滿的嘶叫,接著掉頭回身緊追而去,故意在琥珀左右,又不超前,琥珀快它也快,琥珀慢它亦慢,兩匹馬兒雙雙越過丘陵,另闢有情天地。
沒了馬,想走也走不了。
笑眉眸中燒著兩把火,執拗的性子張揚起來,愈是走不了,她愈要走,二話不說,舉步便往下坡去,雖然小腿仍感刺疼,步行猶如龜速,但邊走邊跳,一小步一小步,總能走回華家棉田。
身後那名男子跟了過來,不遠不近,一下子在左,一下子在右,這瞬間,笑眉感覺自己好似琥珀,而那頭討人厭的大灰馬就這麼著尾隨不放。
「嘿,笑眉——」
「不要叫我!我不要跟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