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里還是老樣子,鳥語花香、游魚戲水。
她探出身子,在碧波上瞧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鵝蛋臉,兩邊梳著粗粗的麻花辮,卷卷的劉海總不听話,她捏了捏臉頰,歪嘴擠眼的,對住倒影扮鬼臉,連續變換七八種模樣,還沒將看家本領全使出來,突地沒了興致,她垂下手,怔怔然,莫名地有些提不起勁。
變了。自認識那只銀毛虎後,她變得不太像以前的華笑眉。
那日的沖突,讓他突來的一句話截斷。
煜哥說,他喜歡她;他說,他為她著述。
也不知是真是假?嘻皮笑臉的,說話沒一句正經,而當時窯洞中光線幽暗,她望住他,心怦怦地跳著,只覺他臉上的笑真討厭!
才第二次相遇呵,他救了自己,請那位爽利的大娘為她療傷,他、他還抱她、親她,知道了她藏在心底最隱密的事。而送她回來後,接連過了好幾日,他未再出現,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起他的吻,笑眉里在軟鞋中的腳心仿佛癢了起來,不大自在,她掄起小拳頭捶了捶拱橋上的圓木,發泄似的,臉頰不知是因天熱還是怎麼的,泛著不尋常的紅潤。
這只臭虎,憑什麼這麼對她?
從沒誰吻過她,但笑眉知道,只有親密親愛的兩個人,才會把嘴對著嘴吸吮,才能互相擁抱,在彼此懷中棲息。然而,他又不是她什麼人,卻對她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無法無天的事,更糟的事,她竟然沒法反抗!
下意識揮動小拳頭,把拱橋圓木當成假想敵了。
她糾正自己,不是沒法反抗,是力氣天差地遠,她甩了他好幾下巴掌,不是嗎?她是討厭他的,不喜歡他的笑,不喜歡他的擁抱,更不喜歡他的親吻,她心里只有一個人,永遠也不改變。
正奮力整理心頭紊亂,園中另一頭傳來男女交談聲,笑眉回過神來,聲音入耳,已知來者是誰,當下一拐一拐地下橋,側身縮進池邊的大假山後。
花木扶疏中,靜眉和駱斌一前一後步出,緩緩跨上拱橋,由笑眉藏身位置望去,恰巧能將他們兩人的神情分辨清明。
笑眉會避開其實全憑意識。展煜和駱斌前些日子那段對談無意間教她听取後,一個個疑惑在心中發泡,她開始去觀察姊姊、去觀察冷面冷心的駱總管,去瞧這一男一女相處的模樣,旁敲側擊想誘出點什麼,可是徒勞無功,駱斌依然冷淡,克盡職守,無丁點破綻。
她想,煜哥肯定弄錯了,這冷冰冰、硬邦邦的男子,怎可能會愛上她那個嬌弱又聰慧無端的姊姊?固涸的旱地若無水無泥,怎庭養得活一株蓮花?即使有情,又能如何?
橋上,女子身形裊娜,柳腰柔軟,她微傾上身瞧著碧波間的游魚,男子負手立在身後,凝住她腦勺的目光復雜難辨,在對方回身相視時變得平靜無跡。
「笑眉無故受傷,問她,又不肯說實話,只道是不小心被惡犬攻擊,然後讓人救了,說得這麼輕描淡寫的,我很擔心呵,那個男人……」
「他是銀毛虎,在江湖上有些名聲,不是宵小之輩。二姑娘豪爽英氣,會結交一些武林人士並不奇怪。」他面無表情的說。
話題在自己身上兜轉,假山後的人兒不由得怔了怔。
夜探童家那日,她一夜未歸,已急壞家中的人,次日一早,霍希克送回她,看門招呼的僕投見著了,趕緊通報,娘親、靜姊、煜哥和駱總管迎了出來,每個人都瞧見那只銀毛虎抱她下馬,登時,笑眉真想裝暈,在大庭廣眾下與他拉拉扯扯,要他放開自己,還不如暈在他懷里乾脆。
「你和煜哥說的……就是他?」靜眉輕語。
駱斌頷首。「華家總倉遭竊之事,他答應幫忙。兩日前,他手下的人找到一批華家的成棉和成布,藏在童府城南新建的倉庫中。」
「所以……咱們倉中這兩日多出的貨……」她擰著眉,有些難以置信。
駱斌又頷首,話氣持平,「是他幾名手下替華家暗自搬回。」此事展煜和他皆參與了,而銀毛虎玩性一起,還一把火燒了童府幾處倉庫。
「你和煜哥,事先怎不告訴我?」秀雅的臉龐凝了起來,口氣柔中帶剛。
男子抿唇無語,他向來如此,靜然面對她的怒氣。
靜眉望住他,兩人像拱橋上的圓木般杵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嘆出一口氣,幽幽地問︰「是童家派人偷取咱們的棉和成布嗎?」不僅此次,類似的挑釁行為一而再、再而三,童府是把華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這其中牽涉甚廣,童家提供盜竊者圍放貨物之所,從中賺取暴利,真正的指使者,我們會繼續追查下去。」
「嗯。」靜眉應了聲,沉吟片刻。「那個……銀毛虎,他為什麼肯幫咱們?」
「他向煜少爺提出一個要求。」
靜眉眉心微折,等待他的說明,而假山後的姑娘亦屏氣凝神、全神貫注。
緩慢地,他這︰「他要帶走二小姐。」
靜眉睜著美眸,表情很是困惑,以為听錯了。「他要帶什麼走?鵝白棉?」
「是二小姐。」他堅定地吐出字,「他希望笑眉小姐跟他出關中,煜少爺答應,只要銀毛虎能讓二姑娘甘心追隨,華家樂觀其成,絕不阻撓。」
他道出的事實震傻了兩個姑娘。
※※※
想想,她真是一無是處。
佔用了姊姊的繡床,笑眉曲著雙膝坐著,背靠著壁,小巧的兩肩沮喪地垮下,小頭顱幾要埋進膝中,無力地搖動著。一無是處阿……
華家棉業,以往有爹頂著,爹過世後,又有煜哥和靜姊撐起,娘親專心禮佛,而她,華家二小姐,鎮日騎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練個三腳貓的功夫,也妾想學人家在江湖上行走,管盡一切不平事,吞吐胸中豪氣。
華家的所有,她完全幫不上忙,她的存在,可有可無,對煜哥而言亦是相同,他可以把她當成條件交換,大大方方地應允給人,在他心中,也是可有可無。
華笑眉,你是只大米蟲呵……
一個女子步近,在床邊落坐,她抬手輕撫她的頭頂,溫柔地問︰「怎麼了?懶懶散散的,一點也不像你。」
「靜姊,我好煩啊——」她又煩又傷心,才會等她和駱斌離去後,又跑來姊姊的閨房里。她們姊妹倆感情甚篤,從爹去世,娘親在自家蓋的佛堂中住下,帶發修行,兩姊妹總能相互安慰,此時的笑眉很需要誰陪在身邊。
聞言,靜眉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實話,她心中亦是憂煩,听過駱斌的話,她隱隱有股不安,覺得那個對笑眉興趣勃勃的異族男子像團謎,不知他會如何糾纏笑眉,要她跟著他去?
「你在煩惱什麼?說不定我可以想到好法子替你解決。」她微笑,考量之下仍將事實隱藏,覺得不說破可能好些,笑眉若知悉,依她的性子又不知要鬧出什麼風波。她再如何心細如發,也料不到笑眉早知道內情,而且與那頭銀毛虎已有過許許多多的「糾纏」。
笑眉的嘴動了動,「我……我……」她也不知怎麼說呵!
「我、我腿痛。」掙扎好久,蹦出胡謅的理由。
靜眉信以為真,趕忙掀高她的裙,邊念著︰「傷口疼怎麼不早說?你啊,就愛人家擔心才快活。都大姑娘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三天兩頭的受傷。」
以往听這樣的評語,笑眉定會爽朗大笑,然後任著人叨念,把這些話拋到腦後,听過就算。可現下她好沮喪,正視自己對華家的存在價值,她的自信與瀟灑躲起來了,覺得自己簡直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