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的身世流言在寨中早成公開秘密,至于真相始末,鐵無極從未隱瞞,自他懂事便一清二楚的讓他知曉。娘親自戕、親爹棄他,毫無選擇權利,只能咬牙承受下來,他必須勇敢,要教旁人瞧得起,他定得堅強。
四周靜得空洞,往事……一些想忘記偏又記起的痛苦,在鐵無極的思維間輾轉不去,他的愛妻、他的手足,要他一世的椎心泣血。
"我不是你親爹。"他的聲音低沉單調,表情亦同,明白的要男孩難受,"你該明了。"或者,這便是他鍛煉他的方法,在鐵無極心中,丹心不是孩童而是一個成人,他毋需顧及他的感情,在殘忍現實里才能堅強意志。
受傷閃進雙眼,丹心還沒法做到無動于衷,小臉泛紅,呼吸由慢轉快,"對……我無父無母,別人說得對,我是沒人要的雜種!"忽地,他大喊一聲,奮力推開賀蘭,又快又急的沖出大廳。
"丹心!"賀蘭喊著,沒來得及拉住他,那模糊的事實震蕩著心胸,讓她好難適應,她迅捷站起身,美眸冒火,灼灼地燒著鐵無極。"你好過分!好殘忍!謗本不配做一個父親!"丟下話,賀蘭頭也不回亦奔了出去。
而伶牙俐齒的趙蝶飛半句都不敢說了,大哥陰郁的神色似暴雨前的死凝,他化成一尊石像,不言不語,視線追隨奔離的身影,復雜得理不出心緒。
???
望著不遠處的身形,賀蘭微松了口氣。
出了大廳,早不見丹心的影子,幾番追問,才得知他往雪梅崗來。
雪梅崗,名實相附。她步進一片梅花似雪的林地,在梅樹簇擁中,尋到男孩的蹤跡,靜默地跪在墳前。
沒敢驚動他,賀蘭緩緩走近,直到看清墓碑上的名字,她怔了怔,覺得方寸緊縮,透著些微兒酸疼,無法抑制地,她幽幽嘆息,終于知道這小小山崗何以命之為雪梅。
"她生了我,又不要我,將我的生時變成她的忌辰,寧可結束生命,也不願守著我一日。"听見後頭腳步聲,那古怪女人竟跟他來了,丹心瞥了賀蘭一眼,隨即轉回頭,沒有叫喊,稍少激動,他望住那石碑,態度難得和平?quot;你想笑就笑吧!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天氣詭譎多變,該是寒末時分,天空飄起小雪,稀稀落落,一片片分得清明,恰如散亂的梅瓣,離失了蕊心而獨自飄零。
"我為何要笑你?"賀蘭雙眼濕潤,對丹心有滿月復憐惜,原來,她與他皆是同病之人,注定一生失恃。清了清喉嚨,她緊聲地說︰"天下的可憐人又豈只你一個。我從未見過娘,不知她長得何等模樣?"
男孩揚起臉,澄明雙眼閃爍質疑,等著賀蘭說明。
"我娘為生我死于難產,我的生辰成了她的忌日,我爹——"賀蘭陡地煞住,不想提及那些無情與殘酷,拭淨頰邊淚痕,她笑得不自然?quot;瞧,咱們同病相憐。"
"你……"丹心暫緩悲傷,不可思議于她的身世,心中敵意乍減幾分,可頓了頓,他又鑽牛角尖,"你娘是不得已,而我的娘親分明有選擇余地,依舊棄我而去,我比你可憐一百倍。"
"唉……"賀蘭再度輕嘆,掌心擱在他頭頂上,"我相信……她定也是逼不得已。還有你爹,雖然他的表現差勁透頂,別要惱他恨他呵。""我爹?"丹心冷哼一聲,撇撇嘴,"方才在大廳你耳聾了嗎?!他親口說了,他不是我親爹,我沒爹沒娘。"
"他不是你親生阿爹,卻對你萬般用心,我是個外人都能感受得到,莫非你不能體會?今日他責備了你,因你犯錯在先,不該動手打人。而他也犯下和你相同的錯,竟一時氣憤而出手傷你,現下,他肯定後悔難當了。"按下內心澎湃,賀蘭努力想壓抑自憐的情緒。那男孩還有個爹,而自己呢?!她的親爹盼著她死。
淡淡地,她笑,"到底,你比我幸福。"
丹心不僅最後那句話,瞪著她片刻,嗤了聲,"少自以為是。"
他站起身拍拍衣褲,雪愈下愈大,沾了滿身花白,然後有只手輕輕拂拭他的肩。
又是她,他不愛她踫,她偏要作對,視他的警告為耳邊風。打算叫她滾遠一點,別來招惹自己,可一抬頭,視線正巧對住那女人微腫的下顎,她靠得好近,替他撥掉身上的雪花,他安靜地任由她擺布,喉頭蠕了蠕,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賀蘭整理完他的,開始拍著自己衣裙上的雪花,這場雪似無停止之勢,反倒愈落愈急,紛紛飛舞。
忽地打著哆嗦,賀蘭才覺寒意侵襲,剛撥掉的雪花很快地覆上,自己與丹心的衣物不夠暖厚,急急奔出寨子,根本忘了要帶件披風御寒。
"趕緊回去吧!待會兒下起大雪就寸步難行了。"她拉著他的手。
"你真?唆!煩不煩——哈啾!炳啾!"丹心一臉不耐,話說到一半鼻頭發癢,竟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你瞧、你瞧!再待下去會生病的!"賀蘭跺跺腳,不管男孩意願如何,她使出強硬手段,拖著他欲往梅林外走去,只想趕快回寨,跟廚子討兩碗熱呼呼的姜茶祛寒。
這女人又動手動腳了,丹心理不清心頭的感覺,不十分討厭、不特別難受,在她面前自己仿佛是個普通小孩,這樣的角色令他好不習慣。
"我有腳,自個兒會走,用不著你拉!"反射地,丹心甩開她的手。
他絕非有意,更沒設想這一甩竟會出事。
那林地原就不平坦,下著雪則加倍濕滑,賀蘭腳步踩得過急,那男孩用力掙扎,她站不穩步伐,鞋尖被突出的樹根絆住,踉蹌地跌倒在地。她試著站起,又坐了下去,右腳踝使不出半點氣力,微微一動,就緊緊地抽痛。
丹心見狀也怔住了,有些過意不去,但口氣依然冷冷淡淡的,試探地問?quot;喂,你怎麼樣了?到底還走不走啊?賴下去,天都黑了。"這回,換他催她。
"腳……好痛……"賀蘭吸著氣,皺緊眉心,"我好像扭傷了,腳沒法兒動。"
丹心瞪住她,煩躁地爬了爬頭發,他聲音好低,不知在詛咒什麼。"別賴著!"雪勢漸劇,這是春臨之前最後一場瑞雪,足可掩蓋萬物。
"哎呀……我好疼……"一動就痛,賀蘭根本撐不起來,難得她沒掉淚,還笑得無所謂,"你快先回去,再請人來救我,我可以獨自在這兒,不會害怕的。"
至少還有個墓冢相伴。下意識,她回頭瞧了眼不遠處的墳。
"不行!你找死嗎?再不走,就等著被雪活埋。"丹心突然凶她。蠢女人,她存心讓他難過嗎?若想挑起他的內疚,她的確辦到了。
賀蘭不由自主的打顫,抬眼望著滿天飄雪,不知如何是好,又想起水月庵的孩子們,她跟著丹心跑出來,竟忘了將這事說予鐵無極知曉,若他瞧見了孩子們,肯定要發頓脾氣了,還有,適才一氣之下對他說的話,是否失了分寸?這真是一團糟。無可奈何,她幽幽嘆息。
這時,丹心的手忽地伸到她眼前,賀蘭微怔,不明白地瞧著他。
"哦……那個……附近有個山洞,攀住我的肩膀,我扶你過去啦。等這場雪過去,我們再下崗。"丹心臉紅了紅,隨即清清聲音,粗魯地說︰"喂,你快點行不?女人就屬你最婆婆媽媽!"
訝異又帶欣慰,賀蘭朝他緩緩地笑開,似能明了男孩冷淡表相里包里的心緒,覺得心間有份柔軟感情,沒人愛她已然無謂,她能夠愛人便行了,她要愛他,做他小小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