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碧素問的眉頭鎖得更緊。看來阿爹真的無法無天了,他決定的事,任旁人如何勸說也阻止不了,除非他老人家自有覺悟。但這攸關三娘一生幸福,若三娘不依,他絕不會不管,而由著阿爹亂點鴛鴦,就像……他絕不會放縱沉香,讓她輕忽自個兒的性命一般。碧煙渚對她得擔起責任,她在他身旁默默服侍了許多年,總該報償她一副健康的身骨,要她重回練府享盡盎貴。
她嬌柔得如一朵白蓮,該生長在江南的溫暖水域,北地的土壤如何肥沃,卻蘊育不出蓮花雅致的清香。等責任一了,他與她便不拖不欠了,該放手時,他會毫不遲疑。
碧素問面無表情從襟口掏出個小方盒,將它置在桌上,目光仍盯著碧靈樞,雲淡風輕地交代,「這是三娘配藥用的藥引,等她回來,你交給她,要她好好……替人醫病。」
他遲疑之下,到底沒提及沉香的名,仿佛想將過往的情分、一些更生了與來不及發生的悸動,全數斷得干淨俐落。他要回復十年前未見那病丫頭時的無波心緒,至于沉香,她不再受苦了,所有的角色都將歸位。
「赤松脂?」碧靈樞瞪大眼,忽地轉向那蒼白了臉蛋的丫頭,興奮地喊著,「沉香你瞧,大哥找到赤松脂,你的病有救了,再也不必天天喝那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了!炳哈哈……哈哈……咦,你怎麼不笑啊?」碧靈樞望著沉香的臉,眼楮愈瞪愈圓,嘴巴愈張愈開,終于驚慌地大喊,「你……你做什麼哭啊?又沒人欺負你。大哥,你瞧瞧你的丫頭,管管她吧。」
「我說的事,你要記住。」碧素問鐵青春臉,猛地立起身,竟然頭也不回,瞧也沒瞧沉香一眼,逕自舉步往門外去。他沒法待在碧煙渚了,因為沉香的存在。在那一晚吻了她.嘗到她雙唇的柔軟後,那一股馨香便緊緊纏繞著他、眩惑著他,無時無刻。
既已下定決心,他便不能對她再存幻念,即便有了異樣情懷,他的個性本屬淡漠,心房里,一些兒刺痛的感覺很快就能割舍而下,只要——不再見她。
「大哥,你才剛回來,怎麼又要離開?」碧靈樞被攪胡涂了,抓抓腦袋瓜,眼光不明白他在大哥和沉香身上打轉,「你們倆鬧別扭嗎?」結果,沉香以行動回答了碧靈樞的問題。毫無預警她;她小小的身子沖至桌邊,抄起那只方盒,在眾人不及阻止之下,狠狠地、不留情地往地上摔去。木盒應聲破裂,里頭一塊不規則的赤色凝脂滑了出來,她抬起腳才要踩下,腰身已讓人抱離原地,還好霍香機靈,亦匆忙用手中兒將那搪半固體的藥引兜起。
沉香拼命、拼命地掙扎,怎麼也掙不開碧素問鋼鐵般的兩只臂膀。她的雙肩驀地惡狠地扳了過去,瞧見他眼底狂亂的風暴,嘴角抖動而額際的青筋跳躍如豆;他一手抓緊她,一手則暴怒地高高揚起。
不言不語,亦無驚懼,只有兩泓淚水泄漏出她的脆弱。沉香的小臉又濕又倔,咬著唇,就這麼閉上雙眼,等待大爺將怒氣發泄出來。「你——」見她糟蹋那藥,碧素問為之氣結,怒至極處竟無力控制情緒,但眼前那張臉龐梨花帶淚,這一掌,他如何也摑不下去。力道不太溫柔地放開了沉香,胸口起伏不定,他瞪著她,良久才開口,「我既已找到藥引,你就非得醫好病。在碧煙渚待上多年,為奴為婢,不就是想治愈一身病痛,現下機會到來,你不要不識好歹。」
一反常態,沉香的表情凌亂得嚇人,唇咬得泛出血絲,竟不覺疼痛。眾人讓這場面震呆了,全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眼前這對男女不是冷戰,也非起了爭執,更說不上吵架,在場的人想勸說亦無從勸起,只知道,一向溫柔如水、對大爺百般依順的沉香丫頭,竟和大爺鬧起脾氣來了,一臉的倔強固執,還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咬咬牙,碧素問將頭撇開,冷冷地說︰「將病醫好,你回江南吧,我自始至終就不需要什麼貼身的丫環。這些年真委屈了練大小姐,替我這拙夫端水梳頭,沒什麼能回報的……我碧素問祝賀練大小姐一家團圓,享盡盎貴。」
「大爺——」沉香的臉色慘白如鬼,全身不能抑制地顫抖起來。「別再稱呼大爺,我擔不起。」那寬闊的背仍向著她。沉香望著他的背影,瞧著他垂于後頭的發,思緒一片空茫,只曉得自己恨死了那藥引。若要她離開他,終此一生不再相見,她寧可死去,寧可……死去……
「沉香不要富貴榮華,沉香不要……」她一直搖頭,眼淚紛飛掉著,「我不要醫病,不要喝藥,不要離開碧煙渚,不要離開你……」「大哥,你神智錯亂了不成?!沉香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如此對她?你好過分又好冷酷!」在這非常時刻,碧靈樞實在是瞧不過去了,挺身而出。對大哥,他向來是尊重而崇拜,微帶敬畏心態,可今天的事實在令他忍無可忍。瞧大哥臉色清冷不準備答腔,他忽地轉向靜坐一旁的色異大師,大聲嚷道︰「和尚師傅,您為什麼不說說大哥?真要袖手旁觀,任著他鬧嗎?!」
碧靈樞好生失望,因為色異仍逕自合目坐禪,手指撥渡著頸上一串佛珠,對他的話似而未聞。「好好……」他說著反話,俊美的臉孔難得顯露怒氣、看了看兄長,又飄向沉香,忽地頭一甩,「你去劇吧,鬧個夠!我這就上袁記藥莊找阿爹和三妹,要他們評評理。」說完,他頭也不回,怒氣沖沖地踏步離去了。
廳內有短暫的靜寂,然後,一個幽幽的語調響起——沉香吸著氣,努力要將話兒表白清楚,「如果……非做選擇不可,沉香情願病著,一輩子待在碧煙渚……是生是死,是我自己的事,不勞誰費心。」
「你的事?!」碧素問驟然車轉回身,眉眼肅冷,兩道寒光直直射向沉香。「自十年前來這里求醫,你的命便是碧煙渚的事了。碧家醫術世代相傳,除非老死,沒有治愈不了的病癥,你想任由著病死,原沒人能阻止得了,但我警告你,要死也別選在碧煙渚上,別弄臭了碧煙渚的名聲!」
沉香瑟縮了一下,那番話已把她刺得遍體鱗傷。而碧素問亦好不到哪里去,盤踞在胸口的腥臭氣息再度攻來,異樣的青氣漫上眉心,他捂住胸襟隱忍痛苦,腳步踉蹌,扶住桌面才勉強支住了身軀。
「大爺,您受傷了!怎麼會受傷了……」沉香顧不得自己,沖到他的身邊,目光慌亂地搜尋碧素問緊擰的眉眼唇鼻,不由自主抬起手,想將他額際上的冷汗拭去。「沒你的事!走開!」他咆哮地擋開那只小手,痛苦地跌坐在椅上。此時,一雙勁瘦的手按住他顫動的眉,沉香如見救星,邊哭邊喊著︰「他不要我踫,我不踫、不踫了,大師傅,救救他,您救救他吧……」急火攻寒心,兩相交煎,沉香的病也跟著發作了。哀求里,夾雜喉間竄出的腥甜味兒,她忽地嘔出一口鮮血,眼前漆黑,身子已墜落不見五指的萬丈深淵……
第七章
生死兩茫茫
接連幾日,沉香皆半昏半醒著;這回病發,已耗盡贏弱身軀中所有氣力,而喂入的藥汁泰半溢出嘴角,她一張小臉蛋益加蒼白,血色全無的透明中,感覺那點滴的生命正悄然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