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那個的,禾良愈听,心懸得愈高。
哪知一走進「淵霞院」寢房,她胸口跳得更厲害,幾要燃盡的那盞小油燈閃著微光,盡避稀微,仍可讓她瞧見桌上的一些些血跡、帶血的小刀,還有那顆啃到一半的帶血鴨梨。老天!他是削梨削到把手也削進去了嗎?
她連忙走到榻邊,撩開床帷,榻內的景象讓她雙眸一下子濕潤了。
丈夫和衣而眠,連靴也沒月兌,孩子則裹著棉被、蜷在他腋窩處熟睡著,睡得圓頰紅暖、小嘴微張,那只原先裝滿金色菊花糖的朱木盒攤開擱在床頭,里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剩,然後……是丈夫的手,他的左手裹著巾子,血滲出來,雖止了,那紅印子沒再擴大,仍相當地觸目驚心。
她小心翼翼控制呼息,太重的話,胸口會痛。
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傷手,正苦惱著該怎麼解開巾子才不會弄疼他,男人卻在此時猛地睜開雙眼!
他低吼一聲,緊扣她的右腕,然後……死死瞪著她,仿佛她是隨夜風而返的一縷夢魂。「秀爺快放手啊!瞧,又滲血了……」禾良壓低聲量,不敢掙扎,他拿受傷的那手緊抓著她不放,害她心驚膽顫,痛得要命。「秀爺都不覺疼嗎?」
游岩秀陡然驚喘,刷白的臉色瞬間浮現虛紅……痛嗎?痛嗎?
他感覺得到疼痛啊!
所以啊……所以,眼前的禾良是真的,不是夢,是真的,禾良從夢里走了出來,回到他身邊了。是嗎?
游岩秀傻住了,傻得很嚴重,傻傻放開手,傻傻由著禾良幫他重新處理傷口。
那條染血的巾子被解開,她手勁很輕,怕弄疼他。
游大爺卻什麼都不在乎了,即便是痛覺,在他心里、腦海里全都自動演化成快意,無比的快意,難以言喻的快意,讓他薄唇恍惚地拉開笑弧,久違的小梨渦輕漩而出,傻傻盯著她。
清理過後,禾良趕緊從床頭櫃中取出一個常備小藥箱,打開金創藥,在他虎口處撒藥粉,撒得滿滿的,確保藥粉有深浸到口子里,接著再拿來干淨的白色長巾,幫他把傷手重新包扎好。
弄妥後,她淡淡吁出口氣,抬睫,發現丈夫的目光仍痴痴鎖住她的容顏。
她心一痛,不禁輕語︰「秀爺傷了手,流好多血,怎地不幫自己上藥?」
他想也未想便答︰「禾良回來就會幫我上藥。」
禾良墜著淚,呼息窒了窒。「……你就是要我放不下心嗎?」
「你真的回來了……是嗎?是嗎?」他喃喃低語。「那天載你們去西郊的老馬夫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們回來,正要進林子里一瞧,才見到金繡搖搖晃晃走出來,她被迷昏,你也被迷昏,那人把你帶走了。禾良,我找不到你,把永寧城內外全都翻遍,就是找不到你……」頓了頓,喘息。「……二弟說,你被帶遠了,肯定出江北地界了,得直接跟‘飛霞樓’接頭……我要去找你,不想繼續等在這兒,沒有我,‘太川行’還能活,沒有你,我……我……」該怎麼活?
「秀爺……」
他這些天的情況,德叔和府里僕婢適才全跟她提了,被人帶走的是她,他卻瘦了一大圈。禾良努力穩住聲音,笑著,嘗試放松語氣。
「沒有我,秀爺上榻連靴子都忘了月兌,怎麼辦才好?」
游岩秀似乎還沒完全回神,兩眼絕不離開妻子容顏,吶吶道︰「孩子上榻睡,我有幫他月兌鞋,還幫他洗腳。我沒有月兌靴,等醒來,我要去找禾良,找到你,你就會幫我月兌靴了。」熱氣再度在眸底聚集,禾良憐惜地模模他的臉,點點頭,片刻才說︰「好,等會兒我幫秀爺月兌靴、幫秀爺洗腳,洗好腳才好上榻睡覺啊!」
語畢,她傾身抱過孩子。
娃兒好些天沒睡好,今晚有半瘋的爹陪著,分食那甜滋滋的菊花糖,又有娘親的香帕任他啃咬吸吮,終于睡沉沉、沉沉睡,此時窩進娘親懷里,他小嘴兀自順了順,眼皮動也沒動,仍舊深眠著。
禾良忍住心中激蕩,怕攪了孩子安眠,僅輕輕吻著孩子的頭,吻了又吻,然後,她這才起身將娃兒移到大搖籃里去,讓他枕著他的小虎頭枕,蓋著小暖被。
安置妥當後,她直起腰,甫轉過身,就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懷抱里。
游大爺緊緊跟在她身後,瘋到這當口,腦子里那條正常的筋終于接上。
他發狠地摟緊她。
禾良回來了。不是夢。
禾良活生生、完好無缺地在他懷里,不是夢。
等等!
「秀爺,干什麼?你的手有傷啊!」
妻子的訝呼游岩秀恍若未聞,也不管手傷,直接將懷里人打橫抱上榻。
他神情緊張,目光炯炯,在她臉上、身上梭巡。
「禾良,你有沒有怎樣?哪邊受傷了?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她用力搖頭。「沒事、沒事的。鐘老板只是把我帶走,我嗅了一些迷香,後來‘飛霞樓’的人幫我解了,我好好的,沒事。」
「迷香……‘飛霞樓’嗎?」
丈夫說得咬牙切齒,惡華的光在美目里閃爍,瞧得禾良不禁膽顫心驚。
禾良確實該驚,因為游大爺此時項上那顆金貴腦袋瓜全面復活,恩怨交纏,情仇橫生,欲報復對方以消心頭大恨的計略正似雨後春筍般狂冒,又如鍋中滾水的熱泡,噗噗噗直翻騰。
不願他再掀事端,禾良拉拉他的袖,將他的心魂扯回。
「禾良,別怕,我會跟他們討公道,你——」
「秀爺那時是不是很痛?」她忽地一問,眸光如泓。
「什麼?」
「……我打秀爺的那一巴掌,很痛是嗎?」抿抿唇,她吐氣如蘭又道︰「方才德叔也跟我說了,'丈稜坡’那位魯爺的事已經水落石出,跟‘太川行’無關,跟‘捻花堂’也無關,是他自個兒把麻煩引上身,怪不得誰……」
魯大廣先前曾游說「丈稜坡」的眾位地主老爺,將麥糧從「太川行」手里轉走,因新買家開了高價,只是後來一直沒履約,弄得許多人麥貨被拖走了,該得的錢卻沒個下文,中間究竟發生何事,全沒交代,而此事一拖再拖,越拖越怨,也越拖越疑,終于有人吞不下這口氣,找魯大廣出氣。這禍事啊,確實是姓魯的自個兒招來,自作自受!
此時,桌上那盞小油燈「嗤」地輕響,火熄了,沒了燈火,還有淡淡透過窗紙傾進的月光、雪光,房中色調轉冷,但靜靜凝望的兩個人心里,都燒著火,熱氣蒸騰,情意浮動。
「開什麼玩笑?」游岩秀突地出聲,胸膛鼓伏明顯,輕淡銀光勾勒出他臉部輪廓,那張桃唇拉得開開的。「我誰啊?哈哈、哈哈,我可是‘太川行’的秀大爺啊!好歹本大爺也練過幾年基本功,好歹本大爺也奪過幾次商會花旗,禾良那點小雞力氣,哪里打得痛我?」
禾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游大爺雖這麼說,但聲嗓里的自負太過刻意,說著說著,他兩眼竟然泛光,在幽暗中閃閃爍爍,閃爍到最後,濃密長睫竟然沾濕了,也跟著一塊兒閃爍,那神態說有多無辜,就有多無辜。
禾良心一絞,兩眸子也跟著他一起閃爍,就是想哭,沒辦法抑制。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竟異口同聲。
游岩秀有些驚嚇地震了震,忙道︰「禾良又沒有錯,不需要道歉,錯的是我。」
「我不該動手打秀爺。」一回想當時情景,她就難受。
「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是我自己討打,我該打.我、我不該說那些話惹你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一次道歉,握住她的柔荑,仿佛怕她跑掉、怕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