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住在西郊的‘芝蘭別苑’,那座別苑是我爹為她建的,很美、很清幽……」
男人的嗓音不知為何有些落寞。
她听著,內心輕絞,若有所思地靜靜疼著,兩只被摟住的細臂盡可能地挪啊挪,然後將他回抱,試著疼他……
永寧城西郊。
餅一座梅花滿開的雪林,林中有兩個一大一小相靠在一塊兒的天然湖泊,沿著大湖湖畔繞到另一端,出現一條窄長石徑,石徑依著坡地往上蜿蜒,爬至盡頭,景致豁然開朗,「芝蘭別苑」就建落在梅花深處。
「娘,我成親了,這是我媳婦兒禾良。」
別苑的小雅廳內,服侍的丫鬟為嬌貴主子燃起淨心薰香,香氣如絲,冉冉裊裊,宛如供著一尊羊脂玉觀音,坐在薄紗簾後的別苑主子一身雪白,只除那頭流泉般的黑發添上玄色,其余的皆白得透淨,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彼禾良心性巧慧,即便驚懾于對方不合常理的年輕和美貌,當游岩秀對簾後女人說明她身分後,她深吸口氣穩住聲音,乖乖喊了聲。「娘。」
棒著一層薄紗,猶能瞧出那白衣勝雪的女子貌美驚人。
這位游夫人,永寧城的百姓怕是多數以上都以為她已香消玉殞,沒誰知道她隱居西郊梅林長達十多年。
今日一見,顧禾良終于知道,丈夫俊氣逼人的美貌不是如傳言所說,是遺傳到上上一代游夫人的長相,而是與親生娘親像個十足十,只是游夫人更柔美、氣韻更飄渺、更沾仙氣了些。
像是……沒有感情。
她頸後一寒,心窩微痛,有股沖動想去握住丈夫收成拳頭的手,但見他整個心神都放在簾後那抹白影身上,她按捺下來,那心痛的感覺卻陡然加劇,幾是不忍去看他此時的神情。
「娘,禾良是咱們永寧城‘春粟米鋪’顧家的閨女,爺爺在立冬時向八大媒婆托媒,但媒婆介紹的各家姑娘,沒一個是我喜歡的,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就瞧見禾良,是我自個兒先相到禾良的,她……她對我很好,她很好……」說著,他氣息略沉,仿佛緊張著。
「娘,您要瞧瞧我媳婦兒嗎?」
彼禾良覺得自己像是深陷其中,又仿佛全然抽離。
她是這對母子談話的重心,唯一的主角,然而整幕戲只有他獨演。獨角戲。他演得小心翼翼,渴望與他對戲之人垂憐,哪怕僅有一丁點兒的回應也好。
簾內的冰雪人兒沉靜坐著,听到他後面那一句話,她臉似乎朝他們側了側,很勉為其難。
拜托,說些話。拜托,求求您說話,就算一句半句的也好,別讓他失望。拜托、拜托、拜托,求您……
彼禾良不由自主地抿緊唇,手心和背部緊張得發汗,無聲祈求。
他們今早回「春粟米鋪」,他這個外表峻酷慣了的女婿大爺雖然剛開始讓爹有些顧忌,但小婿拜見丈人的禮數,他做得十足十,教爹心里頭好生歡喜。
和爹一塊兒用完午飯後,他們才離開米鋪。
然後他帶她出城,兩人同乘一騎,一路往西郊來。
這座「芝蘭別苑」明明是游家的產業,而他明明是游家的現任主事,進入苑內竟然還得等通報。再有,那是他親生娘親,做兒子的想見娘一面,一樣也得等。
他們在小雅廳熬上快半個時辰,後來丫鬟點燃薰香,像是要把他們身上的陌生氣味先薰淨了,別苑主人才願意出來一般。
靜坐等待,她半點也不覺苦,苦的是覷見身邊男人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感受。
他這個大爺一向很大爺,即便私下孩子氣的那一面,他痴頑耍賴,火氣一來,要爆便爆,何曾見他如此安靜收斂,銳氣淡去的目中隱隱有著期待?何曾啊?
所以,拜托……跟他說說話叫,拜托!拜托、拜托。
「嗯……成親了也好。」終于,簾內人淡淡一應。只是下一刻,她臉容又轉回去,細柔偏冷的聲音鑽出薄紗簾。「我有些累了,你們走吧。」語盡,一名小丫鬟過去將她扶起。
「娘——」游岩秀緊聲一喚,跨出兩步逼近那幕垂紗。
「秀爺請止步。」擋在紗簾前的丫鬟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該是相當受別苑主人倚重,她不苟言笑,疏遠卻有禮道︰「秀爺上回發脾氣,把整幕簾子都拆毀,夫人還因此生了場病,您難道忘了?」
他目光一沉。「我沒忘。」
丫鬟靜忤不動,斂垂的眼抬也未抬。
游岩秀見狀,下顎抽緊,神情轉為峻寒。
突然,禾良的一只小手被他用力握住,他調頭就走,將怔怔然的她一塊兒帶出。
他們一腳才剛跨出小雅廳,听到身後那丫鬟正輕聲請示——
「夫人,秀爺和少夫人送來的金桔喜糖,該如何處理?」
按理出了小雅廳,廊道上的風該爽冽些,顧禾良卻覺一股說不出的沉凝包圍過來,無形地擠迫她的胸口。
棒著一層薄紗,那冷淡女嗓似有若無地透出些厭煩,丟落一句話。「隨你。」略頓。「把他們用過的茶杯也處理掉。」
丫鬟有無再回話,顧禾良已無心去听。
男人握她小手的五指驀地縮攏,那鉗握的力道很重,弄痛她了,但她沒想掙月兌。她感覺得出,他渾身繃得死緊,劇痛在他胸中炸開,那痛以一種幽微難解的奇異方式流進她血液里,鑽進她心窩,讓她也痛著……
「有些人,天生冷情。即便為人父母,也無法去愛。」
離開「芝蘭別苑」,走下小石徑,來到系馬的白梅湖畔,游岩秀出神望著大小湖面,不知自己呆立多久,直到那溫柔聲音靜靜地、清楚但不迫人地揚起,他腦門先是麻了麻,而後被冰凍住的五官開始蘇醒。
他聞到這陣子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貪戀的甜軟氣味,感覺一個溫暖熱源挨著他……好暖……他凍僵的腦子終于有辦法動,硬邦邦的身體終能放軟……真的好暖……
他側目看著那個把小腦袋瓜倚在他臂膀上的女人。
她沒看他,一雙明眸投向冰霜湖面,女敕唇輕揚,淡淡然地替方才在別苑中發生的事作出看法。
「天生……冷情嗎?」他像也冷情的薄唇澀澀吐出話。
彼禾良輕頷首,抬眼,對他無表情的臉微微一笑。
「你想要的東西,對方不是不給,而是沒辦法給,你再如何去求,沒有就是沒有。」她深吸口氣,烏黑圓瞳浸在清水里似地湛了湛,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秀爺心里其實很明白,再清楚不過的。你的心智練得很強、很強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踫撞,早就很強、很強,你不怕痛,只是還會悵惘難受,你若也能冷情一些,把‘冷酷嚴峻’的威名坐實了,便也無憂無惱,可是我……我……」
……她在哭嗎?
噢,她是哭了!
游岩秀見她雙頰發紅,眼眶和小巧鼻頭都紅了,那湛湛眸光突然化成水氣,涌出兩顆淚珠子,然後再兩顆,又兩顆,跟著就涌個不停。
他氣息一窒,本想拉她入懷,才驚覺她戴著開心銅錢的右荑早就被他抓得紅通通,他放松掌握,見銅錢在她膚上捺出好明顯的形狀,他臉色更差,很氣自己的疏忽和她的逆來順受。
嘴抿得死緊,他盯著她的手直看,拇指撫過再撫,以為這樣便能立即撫去她女敕膚上的銅錢印,還有一塊塊受他過度抓握而浮出的紅痕。
「不要哭……」她的淚讓他心痛。「對不起,是我一時失控,我不該……」
「我喜歡秀爺的一時失控。」她淚顏帶笑,羞怯勾唇,輕而低幽的一句阻斷他的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