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剛過,「西嶺」的人跟在自家頭兒身後陸續跨出「霸寨」大堂。
他們離開時,除了與「霸寨」談妥往後分得的利益外,尚帶走三箱金條銀元,這才甘心立下一張「將江南舞妓‘雲仙’歸讓給‘霸寨’,從此與之再無瓜葛」的字據。
被佔了便宜,無妨,討得回來便好,而且得暗著來,不留下絲毫把柄或話柄。
傍晚時分,「西嶺」的十八騎在走了三個多時辰顛簸的土道後,決定策馬入楓林,在林中起帳歇息。
距離楓林不遠處的坡頂上,那些人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佇馬觀望,夕陽在其背後,將他們靜靜打出一排剪影。
「你確定一個人對付得過去?」騎著棗紅大馬的幫主大人淡聲問。
「嗯。」巨漢低應,深目眯了眯。
幫主大人精麗的眸子也跟著一眯,在確認那十八騎皆進了林子後,她唇角翹起,閑聊般道︰「一比十八,看起來贏面小得可憐,但你向來一個可抵二、三十個,我依舊看好你。」
隨行的其他人皆無話,對頭兒和巨漢所作的決定相挺到底。
幫主大人半玩笑又道︰「想想,咱們許久不當惡人,如今被逼著當惡人、逛一趟回頭路,那也是千百個不願意,但既然要當,就得惡到底。」一頓,陰狠之色浮上眉眸。
她涼薄笑。「去吧。一個都別留。」
巨漢沒再應聲,他策馬跑下山坡,入楓林。
兩刻鐘不到,他便策馬又出。
候在坡頂上的同伴見大事底定,有三、四個趕去幫忙把今日被帶走的三箱金條銀元拖將出來,眾人隨即揚長離去。
自此以後,再也沒誰見過「西嶺」那十八騎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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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雲婉兒今晚在第三回來到那處大石屋時,終于瞧見屋中點起幽微燭光。
白日時候,大娘和婆婆們摟著她哭過一陣之後,很快便振奮起來,在盯著她把自個兒喂飽喝足了,她們搬來好幾簍剛采收不久的蔥頭,一群女人家就在她屋後空地坐成一圈,拿刀取砧板,一塊兒切蔥末來了。因為今年蔥頭收成太好,多出來的蔥頭有些曬干儲存著,有些則拿來切末,然後再下大鍋油炸,撈起來瀝過油就成了油蔥酥,能保存很長時候。
這一整天,她被她們守得緊緊的,生怕她真要跑去寨中大堂蹚那趟渾水,連她上茅房也有人陪著。
直到過了中午,山子跑來傳消息,她才知道「西嶺」的人馬全都走光,而幫主大人也領著十來名好漢出寨,當中就有她所牽掛的那一個。至于他們出寨的目的,沒誰說得清楚。
大娘和婆婆們留到與她用過晚飯後才陸續離去。
忙了一天,她燒水簡單地清洗過身子,把臉容、四肢都洗淨,確實該上炕休息,但躺在炕上,她翻來覆去,有什麼一直梗在心頭,沉甸甸的,如何也無法合睫安睡。
待她意會過來,人已經來到男人的大石屋前。
但屋子里黑黝黝,里邊沒有人。
找不到人,她咬著唇在山徑上來來回回地徘徊,沿途幾戶人家都安歇了,晚夜的風拂得她長發飄亂,她不覺冷,只是靜默默在自己的小石屋和他的大石屋之間游蕩,隱約听到狗兒低吠和蟲鳴聲。
終于,屋中燃起火光。
她徐慢地吁出長長的一口氣,才驚覺那股灼氣已堵著心口一整天。
想見他,一定得見到他啊!
也管不了這麼晚闖進男人屋子里妥不妥當,見著燈火,盼了一整日的急迫在血液里囂騰,雲婉兒步履略促地往里邊去,幾乎是撩起裙擺小跑起來。
然而,燃起燈火的前廳沒見著人,屋後也沒有,她尋覓著,持著一盞小油燈四處找呀找、覓呀覓,竟然在灶間發現男人蹤影。
他身形巨碩,剎那間抓住她的眼,緊緊抓牢了。
清冷的月光從灶間那扇大窗灑進,皎光染了他半身。
他立在及人腰高的大水缸前,上衣月兌至一半,虎背與熊腰都已露出,瞧那樣子是打算就著缸里的冷水清洗身軀。
「誰?」甫發現有人踏人,力千鈞峻厲的面容陡地朝聲源側轉過去,在隱微的幽光中看見那抹窈窕身影。
「啊!」雲婉兒不禁輕呼了聲,腳步頓了頓。
她心頭一震,因男人此刻神態狠厲。
前所未見的狠厲,濃眉如兩道疾箭飛掠,唇與顎死繃,他鼻翼明顯歙張著,兩丸深瞳像臨陣對敵般精銳無比地瞠視。
盡避如此,一切驚疑在瞧清楚他頰面和衣衫上的點點血跡後,全都化作深濃的憂慮。
「你受傷了?!」她臉色驀地發白,縴瘦身影好快地挪移過來。
放下小油燈,她也管不得羞不羞澀,趕忙趨近幫他將月兌至一半的衣衫七手八腳扯下來,這時才驚覺到,他的上衣竟染著不少鮮血,或大或小,東一塊、西一片的,腥味在她鼻間彌漫。
「老天——」雲婉兒快暈厥了,不是因為血腥味過濃,而是憂心他受傷。
「不是我的……」力千鈞低喃一句,但似乎沒能成功將意思傳達給她,只見姑娘眸光緊切地在他身上穿梭,急著要尋出他的傷處。
他左胸絞緊,極快又道︰「那些血不是我的……嗯,大部分都不是我的。」
她不該在此時出現。
他今日在楓林里干下惡事,干得暢快淋灕且毫無躊躇之意,只覺無比痛快,渾身肌筋尚處在緊繃狀態,這模樣的他可怖至極,她不該來啊!
但是,心里雖曉得情況不太妙,當姑娘拉著他硬邦邦的臂膀要他坐下時,他仍乖乖依著她的話動作,沒辦法說出要她走開的話。
「我沒事。真的。」他沉聲再道,目光離不開她的臉容。
雲婉兒一怔,定定瞅著他,在那片男性胸肌不斷模索、試圖找出傷處的小手終于停頓下來,掀了幾次唇才磨出聲音。
「你沒傷,沒流血……好好的,沒事……沒事……」
那些血……讓她的心情一下子回到當初听聞他遇落石意外而受傷的那一刻,惶惑驚懼,茫茫然不能自已。
餅了好半晌,她才稍稍能寧定下來,綿軟掌心沒離開他的肩膀和胸膛,只拿著一雙泛光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與他相望。
「很晚了,怎麼不睡?」力千鈞沉聲低問,左胸起伏略劇。沒辦法的,許多反應根本無力掌控。
「……你一直沒回來。」
「你在等我?」
「嗯。」她低眉頷首,一綹發絲垂落胸前。
他呼息變濃,臉部輪廓柔軟許多。
覺得很該對她解釋些什麼,他斟酌著,抿抿唇道︰「我跟著頭兒一塊討債去了。那些人佔了咱們‘霸寨’的便宜還不肯安分,再相讓下去,對方要欺到頭上,所以干脆就一拍兩散,把舊帳新帳全算清楚,從此各走各路……然後就回來晚了。」
沒想到她在等門,為他等門,像寨中女人們等她們的男人那樣……思緒轉到這兒,他心咚咚地重震兩下,不禁暗自苦笑。
再者,實在很難對她啟口,他今晚究竟做了什麼。
在楓林里干下的事,以惡壓惡,以暴制暴,自「霸寨」改做正當營生,不踫那些沒本錢的買賣後,他已許久不當惡人,然而這一次,當得著實徹底。
雲婉兒有些似懂非懂,問︰「那些債很難討嗎?」
「還好。」他幾乎是一拳一個,不太難。
「全都討回來了?」
「只討到本金,頭兒說,過幾日得再上門去討利息,利滾利,對方欠下太多,不討很虧的。」和「西嶺」犛牛幫的事仍要善後,把對方大當家的十八騎全留下了,事情盡避干得隱密,怕是最後還要懷疑到「霸寨」頭上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霸寨」絕不當遭殃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