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幕清淨,皎月高懸,江面瀲著點點波光。
岸上的孟宗竹林在晚風席卷中,蕭蕭低吟,淒淒幽唱,那般的淒曲還不至于太憂傷,因不遠處的一大片竹塢里閃著明明燈火,傳出笑語喧嘩,各家有各家的歡樂,多少抵消了竹林傷心的鳴吟。
「石睿,你今晚賴在這兒,沒回總堂大廳跟大伙兒一塊兒用膳,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了吧?」半大壇子的「珍珠紅」只夠讓桂元芳微醺,她由著敖靈兒摟抱,沒察覺同小少年說話時,嗓音不自覺低柔了些。
「我不稀罕。我自己有本事捕魚打獵,我還會生火煮食,我也能掙錢了,我很強的。」石睿冷聲低吐,尚未定型的五官已顯凌厲。
別元芳心扯痛了,恍惚間,石睿的臉與另一張陰郁隱晦的年少臉龐重疊,那是十來歲時的十三哥,他們的眼同樣憤世嫉俗、同樣的闇黑幽深,只不過,她的十三哥已長成高大偉岸的男子,懂得收斂、懂得壓抑、懂得強化自己。唉……希望他也懂得她的苦心,別把美好的今夜給浪費掉,要不,她痛了一整晚的胸口就痛得好不值啊!
突地——
「你其實不愛喝酒。為什麼要拚命狂飲?」小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啊?」桂元芳陡然一驚。他知道什麼啊?
瞠圓眼眸,她不及反應,小少年冷聲又道︰「我瞧過太多無酒不歡的人該有的模樣,可你每回喝酒,要把酒汁咽進肚里那一剎那,眉心都是皺擰的,好難看。好丑。」
「嗄?!」這小子,要不要這麼觀察入微啊?桂元芳又習慣性地搔著額角。好說歹說,她還是他的大姊姊,被一個小毛頭將得死死的,她「好一顆下流的桂圓」的名號該往哪兒擺?
「我就愛皺眉,不成啊?」她欲插腰,無奈腰被敖靈兒摟緊,沒地方好插,兩臂只得改作盤在胸前,故意用鼻孔瞪人。
「你在哭。眼淚越揉越多,好像喝酒簡直要你命似的。」平地又起一聲雷。
「我、我我沒哭!少胡說!」
「沒哭?那這是什麼?」他驀地挨近,指往她香腮揭過,她的淚在少年指月復上閃爍。
「我打呵欠,打得流眼油了,有什麼好稀奇?」可惡!教她往後臉往哪里擱?這臭小子,枉費她大半年來對他噓寒問暖、好心照看,現下倒來給她難堪了!知道她流淚,還來多問什麼?連她自個兒都弄不明白,又要如何給他答案?
「你為什麼哭?」石睿不放過她,清峻面龐朝她逼近。
「就說我沒哭!」又受驚嚇了,很沒骨氣欲往後退,偏生腿上壓著一人,她行動受限。
「這半年多來,你待我很好,為什麼?」
「啊?」這家伙轉換話題的速度會不會太快了些?桂元芳紅唇掀合幾回,終是尋到聲音,道︰「你是好孩子啊!雖然總很冷淡,不愛說話,眉心永遠皺皺的,一張臉繃繃的,好不討喜,但本性是好的呀!我……我也沒待你多好啊,我只是愛逗你、鬧你……」如她逗著十三哥、鬧十三哥那樣,她要他歡喜開心,別把事兒都悶在心里。
小少年的眼如夜星、如寶石、如江面瀲潑的光點,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石睿……你怎麼了?你是不是餓昏頭了?」怎覺他的目光像望住一道佳肴,饞得想張口便吞?
「桂圓……」他嗓子嘶啞。
「嗯?」
「我有一天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她噗哧笑出,點點頭。「很好,不枉我疼你一場。石睿,我信你的,你一定可以成為響當當的好兒郎,像我十三哥那般強。告訴你,咱們江湖兒女火里來、浪里去,你——」
猛然間,她訝呼,因那精瘦的少年身軀突然移近,縮短彼此之距,他合身抱住她,抱得好用力。
「石、石睿?你——唔唔……」張掀的唇突然被冰涼的「東西」堵住,她有瞬間腦中空白,不太明白發生何事。跟著,她發現少年的眼近得不能再近,闃黑的兩丸眼珠直勾勾地鎖住她,有幾分獨佔和得意的神氣。
她腦子像挨了一悶棍似的,神志陡凜,這才意會過來自己遭輕薄了!
他、他他他……他吻她?!
哇啊啊——干啥兒呀?他竟敢用唇堵她的嘴?這臭小子!
「你們在干什麼?!」驚怒的低吼壓過蕭蕭竹音,清楚暴起。
別元芳回神過來,正要推開石睿的纏抱,那一記驚吼已響,小少年隨即抬起頭離開她的唇,她倒忘了要掙扎,猶傻呼呼地任著人家抱,驚魂未定的臉容亦下意識循聲望去。
幾步外的水岸,韓寶魁立在那兒,面容輪廓看不太清,但目光炯然有神,瞳底爍著再明顯不過的怒焰。
那兩把怒焰跳竄,忽明忽滅,從枕在桂元芳腿上呼呼大睡的敖靈兒燒起,燒向她摟著桂元芳腰際的那雙手,又燒上合身捆抱她的兩只精瘦胳臂,跟著再燒往石睿那張蠻氣張揚的臉。
左胸「咚咚」兩記重擊,韓寶魁驚怒加劇。
他發覺,小少年瞳底竟無半點懼意,尚且透出較勁兒的神氣,向他示威!
第五章
「听說,你從來沒風花雪月、也不愛鴛鴦蝴蝶?」小泵娘盤坐在胖胖的蒲團上,輕合翹睫,學著身旁的美髯大叔挺直腰背、兩手抱元歸一、掌心朝上地交疊在丹田下三寸之處。
大叔打坐的姿態不動如山,連眼皮都懶得掀,僅好淡一哼。「七情六欲皆苦。咱們修道之人不興那些花花草草、水鴨毛毛蟲的玩意兒。」
「可二師哥也修道,他年輕時就花花草草、也跟美姑娘水鴨毛毛蟲過。」
「他六根不淨,道行不高!」哼了好人一聲。
「呵,那你都不曾有過格外想要的東西嗎?」小泵娘靜不下來,皺皺鼻子,被室里裊燃的一樽沉香燻得鼻癢癢。
「當然沒有。」美髯大叔說得斬釘截鐵。略頓,在丹田熱氣運轉一周身後,薄薄兩片唇忽又拋出話。「那些人,個個要你認爹、喊爹,纏著你、哄著你,可我都不會。修道之人四大皆空,一切隨緣不強求……但是,如果你自個兒想喊我爹,想得不得了,非喊不可,不喊會吃不下、睡不好,那就喊吧,我也不會拒絕。爹嘛,就是喊聲爹而已,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爹!」好響。
「啊?!」美髯大叔陡地張眼圓瞪,兩行清淚竟冒出眼眶兒,順頰滑落,哪里還顧得著要抱元守一。「你喊我爹了?」
小泵娘咧嘴笑開,搖頭晃腦。「我只是發個聲而已,沒喊誰。你是五師哥,五師哥就是五師哥,跟爹沒關系的。五師哥,你怎麼哭了?莫哭莫哭,莫傷春悲秋,難道修道人也有思春時候?你思春了嗎?」
「誰思春?!你你你……果然是好一顆下流的桂圓!」惱羞成怒,美髯都怒得亂飛了。
「唉呀,修道人別亂怒,來來來,桂圓陪你笑一個!思春跟喊爹不都一樣,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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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春了嗎?
是,她不僅思春,還思夏、思秋,就是不思冬。
好冷啊,果然酒氣消退後,在四肢百骸間流轉的暖熱也要跟著消退,總冷得人直打哆嗦。明明離冬天還有好長一段時候,怎麼江面上吹來的風仿佛夾帶冰硝,吹得她齒關暗顫?
男人背著她,步伐一貫沉穩,沿水岸走啊走,往不遠處竹塢錯落的所在走去。
以往他對她「背女圭女圭」時,她會把小臉擱在他肩頭、用頰貼蹭他的耳和腮面,興頭一來,就嘰嘰喳喳說個沒停,可現下她只敢把臉貼在他寬背上,悄悄听取他強而有力、透背而出的心音,還多疑地覺得男人踏出的每一步都隱隱帶著火氣,害她不禁咬著唇,心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