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人從不給她好臉色看,嚴厲得教人發指,胸膛卻十分溫暖,有股淡淡而安全的氣味。
淡淡的……安全的……唉……有助入眠呵……等她睡飽了,養足精神,再來同他玩下一回合吧。
淡菊合上眼,念頭模糊閃過,而唇邊笑意停留,就這麼沉入夢中。
第四章
她知道自己身在夢中,想醒,卻有些留連。
並非真想逗留,而是夢境一幕接著一幕掠過,她回到過去,以現在的模樣循著意識走回,看見小時候的自己,懵懂的、稚氣的、眼瞳中透著疑慮的小小泵娘……
「娘,姊姊呢?!姊姊去了哪兒?!」
「丫頭不要留在這兒,我不要,娘……我怕,我會乖、會很乖很乖,娘為什麼不要丫頭了?!」
「姊姊不見了,娘,咱們找姊姊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靜默而憂傷地瞅著。這一年,一個娘親遺棄了親生骨肉,就因世道艱難,女人沒有男人依靠,無論如何也養不活自己,更何況帶著孩子。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將那哭泣的小女孩兒攬進懷中,想告訴她別害怕,她將陪著她,永遠陪著她,一只大掌卻快了一步,按住女孩兒瘦小的肩膀。
「叔叔,我娘是不是把我賣給您了?叔叔知不知道姊姊上哪兒去了?」
那男子有張高深莫測的臉,笑了笑,撫模女孩兒頭頂時,淡淡地流露出近乎可親的氣味。
師父。明知是夢境,她仍喚了一聲。
男子收養了女孩兒,教會她一切,包括書中知識、現實經驗,甚至引導著她的棋藝,縱容她鑽研。
後來,她終于明白,這位神秘莫測的男子便是東霖營的頭頭,她將要為他效力,而他,直接听命于東霖在上位者。
這些事,好久好久了,怎會走進這樣的夢境……她其實挺討厭感傷的……
有些寒意,淡菊眉心微擰,忽地一抹溫暖覆上,暖了身子,將她由夢中喚出。
緩緩睜開眼來,那張男性面容離她好近,正細細打量她,一瞬間,她以為師父就在面前,因他們的眼神如此相似,同樣深幽幽的,瞧不見底。
「鹿爺……」她沖著他憨笑,揉了揉眼,或者她是心機深沉,但外表和舉動全這麼自然而然,有著姑娘家的純真和嬌美。
「嗯呵……」張開兩臂,她伸了個懶腰,這麼一動,蓋在身上的軟袍滑了下來。「咦?」那軟袍是男子款式。她離開百花樓,只隨意抓了一個丫鬟幫她整理好的包袱和一個菊花小盆栽,可沒這件軟袍哩。
瞧向鹿蒼冥,剛睡醒的聲音略帶沙啞︰「鹿爺怕我冷,才為淡菊蓋上衣衫嗎?」瞧來,這男子也有柔情的一面,並非如外表那般嚴肅冷漠。思及此,心不禁一蕩,她小手抓緊軟袍。
夜色籠罩,馬車的簾子雖已撩起,里頭仍昏暗難明,將男子的表情模糊了。他不語,那對峻眼卻炯炯有神,似閃過什麼。
「我睡了很久嗎?」淡菊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瞧向馬車外頭,隨隊的眾人都已停下歇息,在野地升起營火,空氣中飄來陣陣的食物香氣,引得人饑腸轆轆。
「哇,好香呵,人家肚子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飽睡一頓後,就是要飽餐一頓,她好可憐呢,折騰了一天,只啃了幾個香桃裹月復。「是煮香菇湯嗎?我聞到香菇的氣味了。」她愉悅地咧嘴,接著七手八腳地跳下馬車。
「淡菊姑娘,你睡醒啦!快來呀,這兒有東西可以吃。」營火旁,鹿皓皓興奮地揮手召喚。
除了鹿皓皓,她還認得騰濟兒和鹿平兩張臉孔,其他尚有四、五人,應該都是隨隊的護衛。
「好啊。」她跑出兩步,卻又止住,身子轉了過來,定定地望向馬車中的男子。「你怎麼了?還不下來?」
那嬌容好生可愛,又折回鹿蒼冥面前,一只柔荑不由分說地主動握住了他,扯著、拉著,把他帶下馬車,拖著他便要跑。
「我有事問你。」沒頭沒腦地,他突然言語,大掌反握,力道不重不輕地把住她的小手。
淡菊柳眉飛揚,似是知道他想問什麼。「鹿爺別急,等我正式成了你的妻子,在白苗安居,那戒指我一定會歸還的。」
她心口有些燥熱。這婚配之于雙方,雖來得勉強,但她已漸漸意識到,身旁這不苟言笑的男子將成為她的夫婿,即使他厭惡自己,她還是能得到最完善無憂的照顧,因他是個榮譽感和責任心極強的人,承諾過的事必定做到。
別問她為什麼這般篤定,直覺的,她就是曉得。而思緒轉到這兒,心中那股燥熱蒙上淡淡悲哀,她想,像他這樣的脾性,會如何對待背叛他的人?
「我不是要問這個。」他手握得緊了些,目光瞬也不瞬。
「哦?那……是要問什麼?」這男子有張好皮相,不笑著實可惜了。淡菊仰頭瞧著,腦中模糊地想著。
兩人對望片刻,直到鹿皓皓在另一頭再次揚聲喳呼,他薄唇才微微掀動,終于吐出話來︰「你姓什麼?」
呃?!
「你名喚淡菊,總該有個姓氏。你到底姓什麼?」他聲音持平。
她姓什麼?淡菊怔了怔,這些年來,她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夢境中,娘親的臉已然模糊,仿佛隔著一層紗,她早不記得爹娘生得何等模樣,他們姓啥名啥兒,已沒追究的必要了。她只是淡菊,就是淡菊,師父這麼喚她,百花樓的姊妹這麼喚她,麗京的風流公子和達官顯貴也這麼喚她。
「你不知道?」他眉心打結。
懊傷懷嗎?喔!不,她討厭那種要死不活的感覺。頓了頓,她忽地笑出,聲音清脆如鈴。
「我嫁給你,你姓什麼,我就跟著姓什麼。小女子鹿淡菊,請相公指教。」
姓鹿,鹿淡菊,挺順耳的,不是嗎?
圍著營火用餐的感覺還不錯,就是氣氛有些詭異,但淡菊向來隨遇而安,管旁人自在不自在,反正她自在就好。
「淡菊姑娘,這塊是獐子的後腿肉,烤得恰到好處,你吃。」鹿皓皓誠摯而熱情,她才斂裙坐下,和其他幾人有禮地頷首,他已端上一盤佳肴。
「謝謝。」她接下,眸光有意無意地瞄向鹿蒼冥,卻見他深沉地瞧了他們一眼,不豫的神色十分明顯。
他在想些什麼?怪里怪氣的!她適才說自己姓「鹿」,哪兒不對了?直拿那種眼神瞧人。不睬他啦!填飽肚子要緊。
秀氣地咬了口肉,她抬頭對著鹿皓皓微笑。
「好吃吧?淡菊姑娘。」鹿皓皓天生少根筋,有美人兒在旁,壓根沒注意到大哥兩道冒火的目光。
而其他隨從能退便退,端著自個兒的晚膳,寧願去跟栓在樹下的馬匹挨著,聞著馬騷味兒也甘之如飴,可憐只留下騰濟兒一個,因他還得顧著鍋里的湯。
「你喚我名字就好,別一直姑娘姑娘地叫,感覺好生疏。」淡菊笑容可掬。
「真的嗎?」鹿皓皓瞪大眼,眼楮笑得眯眯的。
「假的。」這話回得快捷,正是鹿蒼冥。「她就要嫁我為妻,從現在起,你稱呼她嫂子。懂了沒?!」
听見這類似「宣示主權」、「確認領土」的話,淡菊心一促,聰明地保持沉默。
至于鹿皓皓,他正張著嘴,兩眼怔怔地望住大哥。大哥那臉色和口氣……呃……十分平靜,靜到教人聯想到暴風雨前的寧靜。他點點頭,怎麼敢不懂?!
「懂的話為什麼不喊?」鹿蒼冥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