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固執地抿著唇,彎身抬起九節鞭,一節節地收妥,那神情專注無比,彷佛這是件極為慎重的事。
青龍嘿嘿地笑了兩聲,略略彎身,歪著頭由下往上打量她。
「你別過來!」她倒退一步。
「好,不過去。你嫌我手髒嘛。」他好脾氣地攤手,忽地伸手在前襟里東模西找,取出一柄羊脂玉如意。「拿去。」
咦?想干啥兒?
竇來弟狐疑地眨眨靈眸,瞄瞄瑩光溫潤的如意,又覷著他的神色。
「那是你要的,不是我,給我干什麼?」
「我想給你。」有點兒蠻。
竇來弟微怔,臉頰跟著發熱,也不知為什麼,片刻才道──
「我不能拿。你硬要給我,我會把它丟到湖里。」
是不能,不是不願。青龍咧嘴又笑,健臂陡揚,就見幽暗中劃出一道銀弧,那柄價值不菲的玉如意「咚」地輕響,就這麼沉進大明湖底。
「你?!」竇來弟明眸瞬間瞠大,檀口微張。
他二話不說,把另一柄玉如意也取將出來,以相同手法遠遠拋去。
夜中,再聞一聲落水輕響,如意終又成雙。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真被他攪得一頭霧水。
「你的如意丟進湖里,我的如意也丟進湖里,挺好的。」他說著模稜兩可的話。
這一瞬間,竇來弟竟覺得他高聳面頰上的漩渦狀刺圖不那麼丑陋,或者瞧慣了吧,只覺好生自然,而他的眼神呵……
「呵呵……瞧你這模樣,我嚇著你啦?」
他雙臂習慣地抱在胸前,輕輕頷首,沒等她回答,即露了手輕身功夫,身軀瀟灑地向後飛退。
青龍──」
竇來弟追出兩步,在月夜里喚著他的名字。
「保重。後會有期。」
只聞聲,如古琴沉沉而奏,那男子來去無蹤。
後會……有期……
駐足片刻,她抬眼瞧向露出雲外的那彎月牙兒,若有所思地微微笑著。
合上雙眸,腦海中浮現他的眼,那眼神呵……深刻黝黑、似曾相識,她知道,一定在某處遇過這樣的眼,她肯定見過……肯定見過……
「在想什麼?」唧唧蟬鳴中,那男人這樣問她。
她沒張開眼楮,感覺臉頰微涼,有誰遮擋了頭頂上的陽光?她鼻中自然地發出輕哼了。
那男人不肯罷休,透著無可奈何地道︰「要睡回房睡,坐在這兒打盹兒怕要中暑。」
誰說的?窩在那悶熱的房里才真要中暑哩。
這廊下的小天井多好,雖然蟬聲不絕,至于微風,若是老天心情好,還會帶著淡淡香氣,也不知是打哪兒吹來的。
「關莫語,你好吵……」竇來弟勉強地坐直身軀、伸伸懶腰,秀氣地打著呵欠,眸子一掀,就見男人逆光蹲在面前,離得好近。
「不熱嗎?瞧你額上都是汗。」
熱,當然熱,她是熱暈了吧?!
一時間,她看不清那張面容,感覺他似乎在笑,兩道目光神俊地投在她身上。
心猛震,像被誰用力地扯動,而腦中激光劃過──
敝呵!她眉心皺折,甩甩頭再次瞧去,卻覺他的眼……他的眼呵……深刻黝黑、似曾相識,和四年前的月夜下,大明湖畔的那對男性眼神竟如此雷同?!
「怎麼?我頭上長角了嗎?」關莫語豈知她心中轉折,以為她尚未完全清醒。
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男子,竇來弟唇掀動,不太確定想說些什麼,因為腦中好生紊亂。
「不會真中暑吧?」他眉峰輕皺,大掌已伸來踫觸她的額和頰。
「我沒事。」竇來弟拉開他的手,眸子還是瞬也不瞬地緊盯著他,忽地,心型臉容綻出一朵笑,淺淺蕩漾,「我剛剛真睡著,還作了一個夢。」
必莫語收回手,興然地點點頭,「是嗎?夢見什麼了?」邊問,他學她落坐在廊檐下的台階上。
「我夢見了和你走的第一趟鑣,那一年在濟南府大明湖畔,你記不記得?」
他十指交握,沉吟了會兒,聲音持平,「嗯……我還記得托鑣的是一位巡撫大人,姓朱。」
「呵,他的烏紗帽早被摘下啦。你忘了嗎?咱們把鑣物送達後,當晚朱府便遭偷兒光顧,把御賜的羊脂玉如意給弄丟了,後來這事不知怎地傳到皇上耳里,京城下令追查,牽扯甚廣,連帶把那姓朱的丑事全揭了,最後弄得龍顏大怒,擬了道旨意把他在濟南的家產全給抄啦。」心型臉兒擱在膝頭,她瞄了他一眼,看見陽光瓖在他峻頰上。
必莫語抿著唇並未說話,神情難解,他常是這個模樣,讓人模不著邊際。
算一算,他進四海都已四個年頭,自那年與他一塊兒押鑣,兩個人好像被條無形的繩子系住似的,她出外走鑣,必定有他隨行,而反之亦然。
罷開始,說是為了助他盡早了解四海的環境和鑣局的運作狀況,到得後來,兩人卻被視為一體,成為再自然不過的事。
但,她還是模不清他的底。
可阿爹就欣賞他這一點,說他沉穩有謀、年輕有為,是姑娘家托付終身的好對象,當然,他還是阿爹有酒同歡的好夥伴。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知道是誰偷走那對玉如意。」她眨眼笑著,軟軟地問︰「你想不想知道?」
聞言,他轉過頭來,濃密的眼睫微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跟你我扯不上半點干系,知道與否並不重要。」
「是呀,是不重要。」竇來弟一手支起臉蛋。
她是個大姑娘了,這四年來身高雖沒抽長多少,但眉宇間更添嫵媚風情,竇大海常說她是六姊妹里最像娘親的一個,若換下勁裝,改著宮衫,不知情的人瞧見了,還以為是哪家的金枝玉葉,縴秀得只能撫琴撲蝴蝶。他心里贊嘆著。
撩開頰上的發絲,她清清喉嚨又道︰「夏日難得涼風,鑣局難得清閑,多麼難得的午後,唉,我這是在跟你閑聊,又不是談什麼軍機大事,作啥兒這般嚴肅呀……」
必莫語輕唔一聲,選擇聆听,他淡淡地道︰「你說吧,是誰偷走那對玉如意?」
這會兒,竇來弟反倒不回答了,看得一旁的男人渾身不對勁兒,才慢條斯理地啟口──
「若我說……是巫山青龍寨的大頭目趁夜取走的,我還和他說了好些話,瞧見江湖傳說中的那張黥面,你信是不信?」
她確實夢見了,記起那黥面男子說的後會有期,而忽忽四年,卻未再見。
必莫語竟是笑出聲來,邊搖著頭。
「這說不過去,巫山離濟南甚是遙遠,他青龍寨專干大買賣,怎可能迢迢千里,只為一對玉如意?」
竇來弟不服氣地輕哼,「你不信?」
「信是如何?不信又能如何?」他扭動頸項舒松關節,微微笑著,「黥面青龍早在江湖上銷聲匿跡,這些年來,巫山青龍寨听說都由二寨主把持,官府幾次圍剿都沒能成功,這寨主之位遲早要被人奪去。」
抿著唇靜默半晌,竇來弟俏皮地輕皺鼻頭,忽地問著──
「關莫語,你說……他跑哪兒去了?」
被問話的男子怔了怔,跟著沉默下來,那神態是耐人尋味的。
一會兒後,他才答道︰「誰知道呢?說不定他良心發現,決定金盆洗手;也說不定他被誰殺了,曝尸在某處荒野,任野狗吞食;更說不定他被手下囚禁起來、或者大病不起,才把寨中事務交由他人代管,嗯……最有可能的是他看上了某家的姑娘,像只綿羊般地跟在那姑娘的身旁。」
她瞅著他,他也瞅著她,微風軟綿綿又懶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