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棠順勢抬眼,眺望這名巨大的洋人。嬌麗的神情,懾得對方微微失神,手足無措。
「這位是約拿單•施密思,在『字林西報』工作,他在美國也是小有名氣的撰稿人。我們都說他是美國派來咱們天狼會臥底的。」丹頤故作鬼祟地耳語。
「拜托。」別在這節骨眼上糗他了。「我那篇純粹是想介紹東方的學術沙龍。」
「施先生有事嗎?」
「噢,我是想……我對你剛才的話,很有興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進一步的解釋?」
「什麼話?」
「為什麼說男人不屑去認真地了解女人?我從沒有不屑過。」
「你嘴巴上說沒有不屑,心眼里卻不屑得很。」
她說得既輕巧又俏皮,話鋒卻銳利無比。
施密思怔住。「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這話的根據是什麼?」
氣氛隱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圓場,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語給擋了下來——
「施先生,你很推崇進化論,你看不懂的地方,仍會很謙卑地表示尊敬。可是關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說女人太難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張草紙,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贊美她們像謎!」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嫵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只是有腦筋。」
施密思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個東方傳統的溫婉女子,喜棠的確是,甚至比他母親收藏的歐洲古董女圭女圭還嬌麗可人,但那僅限於她不開口的時候。
她是前來應戰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邏輯……挺不錯的,這在東方很少有。」
「什麼果雞?」洋人還給雞穿衣服?
「邏輯。」丹頤好笑地暗咳掩飾。「就是孫中山譯成的理則學。」
「名堂真多。」
這話更教人錯愕。她究竟是前衛,抑或傳統?是智慧,還是愚拙?
「嫂子,你讀過進化論?」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無邪的笑靨引來更多傾慕。「世欽書房里有什麼我就看什麼。不過我是門外漢,不看門道,只看熱鬧。」
「你剛才的論點卻很有門道。」一名男子誠心贊賞。
「會嗎?」她只是一進門就听見一名洋人大發謬論,忍不住削他一頓。
「你應該常跟世欽一起來學會,大家對這類思辯都極有興趣。」另一人積極邀請。
「我才不要參加你們的造反黨團。」她對革命沒興趣。
「造反?」大夥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們這群天狼學會的人,不就擺明了自己很不乖嗎?」
「沒錯,所以我們很歡迎顛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會是世欽命名的?」
丹頤壞壞的一句笑語,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個喔。」
她無暇深思這個張丹頤為什麼老在她和世欽間激起漣漪,沒空去想他是友是敵。她只急迫地想弄清楚,世欽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她特地前來,也不是為了跟學會的人打照面。她全副武裝,嚴陣以待,全是為了——
「想不想見我妹?」
她愕然對上丹頤閑適而看似無害的笑眼。
呵!
「來,我造就帶你去看。」
她毫不猶豫地速速上鉤,切切追在丹頤後頭,拋下一屋子的詫異與挽留。她不是來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丟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裝不進其他念頭。
丹頤刻意帶她切往豪華高敞的大廳中央,飲酒的、交談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頓,目送他倆恍入無人之境的專注前進。
丹頤是他們所熟悉的,他的怪異,不足為奇。他們好奇的是緊緊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嬌小佳麗。
「出什麼事了?」
「不曉得。」
「丹頤要她去哪兒?」
「她是誰?寬袍大袖的,一點也不像丹頤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沒把這些話听進耳里,丹頤听得十分仔細,隱隱勾起嘴角。
他帶她穿越一處又一處的富麗廳堂,踏遍拐彎抹角的條條西式長廊,直到一扇隱約飄蕩細膩旋律的門扉前。
她認得這個旋律,世欽在飯店時曾放給她听。
不知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緊張,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儂。」
丹頤隨聲柔喚,開啟彼此間的阻攔。屋內人在畫架前翩然回首的剎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層地獄的陰溝里,連懷中的大妞妞也驚叫地被她松手滑滾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體認到一件殘酷的事實——
她輸了。
第七章
她覺得自己像出鬧劇,滑稽透頂。
為了怕被人笑是前朝古跡,她重金急聘上海幾名頂尖的裁縫師傅改制她的老式衣物。她想盡辦法在最短時間內,為自己打造出中體西用的外形。
她從未如此賭氣,就為了挽回讓世欽覺得她「丟人現眼」的污名。
可這一瞬間,她徹底泄氣,完全扁平。
眼前的人,就是她一直耳聞的南方淑女,就是世欽家人一直引領盼望的兒媳,就是會令世欽後悔所娶非人的絕代佳麗。
曼儂……她連名字都與眾不同。哪像自己,什麼鳥蛋喜棠,活像窮鄉僻壤辦喜事時隨便拋撒的廉價贈品。
「這位是?」曼儂給她的呆相瞪到莫名其妙。
「世欽的那個人。」
美眸登時愕瞠。她知道世欽哥的那個人會來赴宴,但為何會跑到老遠的後棟畫室來,擾人清靜?
「你又想干嘛?」曼儂略帶譴責地瞥了哥哥一眼。
「介紹新朋友。」他無辜得很,一派天真。
曼儂艷麗的不悅神色,更讓喜棠感到受傷。
她的美是文明的美,文學的美。齊耳的清湯掛面發式,齊眉的細致劉海,看來應該會像女學生般地呆氣。可在她身上,卻化為歐式優雅的風韻。像是世欽書房里雜志照片上的仕女,西方冷艷迷離的風情。輔以一身俐落的粗服,沾著顏料點染的美麗污漬,素淨的臉,全然以藝術為自身性格的妝點,顯得喜棠的盛裝花臉,像個路邊賣藝的。
「我哥老喜歡玩一些自以為高明的笨把戲,請別在意。」
她連聲音都低低柔柔的,有如香頌,帶著奇特韻律。
「很抱歉的是,我沒辦法留你在這個畫室里。」此處既是她獨處的聖地,此時也是她重要的創作期。「所以請和我哥一起回前棟的派對大廳吧。」
「哦,呃,當然!」趕快退步擠個諒解的笑容。可是,臉皮好硬,嘴角牽不太起來……
「祝你玩得愉快。」
人家連一個敷衍的笑容也沒有,疏離卻很真誠有禮地,親自上前帶上門,隔開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她沒有落鎖。喜棠怔怔觀察著。她與人保持距離,同時又很尊重對方人格。防君子,不防小人。
喜棠深覺自己虛偽的笑容,既扭曲,又丑陋。
一敗涂地。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丹頤回大廳的,毫無知覺地撫著摟回懷中的大妞妞,沒有反應地面對各方迎來的寒喧,行尸走肉似地任丹頤領著,到處穿梭。
糜爛華美的樂團演奏著鴉片般的甜適旋律,幾雙不善的眼神虎視眈眈,蟄伏在人群中。
「你就是董先生帶回上海的護身符嗎?」
一句擦身而過的笑語,點亮喜棠的注意力。驀然回首,就見到一名三、四十歲左右男子執起酒杯向她致意。
他的相貌與外形並不顯眼,但他方才的招呼很怪異。
「難道不是嗎?」他似乎有些詫異,卻仍笑容可掬。「他為了要取得印璽,甚至不惜代替父母,親自到北京王府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