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在我孫女兒中挑一個吧。只要你看上了,就讓你娶回南方去。」
「瑪法!」席間各房格格朝著祖父驚嚷,有的錯愕,有的狂喜。
敝不得,在座的除了老太爺之外,都是孫女們,沒一個伯叔爹媽在場。也就是說,老太爺決定用誰去和番就是誰了,做父母的沒地方插嘴反對。喜棠嗯嗯嗯地閉眸嚼著南味燒鴨暗忖,對其中淡淡的玫瑰香神往不已。
「這……不太好吧。」董世方不好意思地推推鼻上眼鏡,欲迎還拒。
「沒什麼不好的。」太爺沉下神色,也停下了猛吸不停的煙袋。「我和你家太爺同朝為官,親如手足,可是兒子們不肖,竟然彼此為了利益鬧得兩家失和。現在我只能寄望你們這些孫子們,把兩家的鴻溝補起來,將來才能安心瞑目。」
「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董世方頓時飄飄欲仙,被浪漫的期待給沖昏了腦袋。「我覺得,太爺的孫女們實在各具風姿,美若天仙,很難取舍。但若真要勉強選一個,我會選——」
「我!」
與董世方伸展的手掌完全不同方向的喜棠豪邁起身,笑容燦爛,嚇得他斯文俊逸的臉上大冒冷汗。
「我說呃,我想選的人是——」
「當然就是我!」喜棠開心地向他保證。
董世方僵笑得幾乎抽筋。她難道沒看見他展掌展得多用力嗎?她難道看不出他展的根本不是她的方向嗎?是他的手有問題,還是她的眼楮有問題?
啊!他駭然大驚。該不會,是她的腦筋有問題?
不只董世方,在座的各房姊妹們也呆若木雞,不敢相信。
「喜棠啊,跟你講了幾百遍,女孩子家要矜持點。」太爺無聊地隨口念念,又咬回煙袋逍遙起來。
「我下次一定改進。」她皮皮地縮肩擠眼。
「沒有下一次羅。」老太爺笑呵呵。
「等一下!」董世方豁出去地喝止。
「我、我並沒有說我要娶喜棠。」
「沒關系,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她可也讀過好些先進的書,思想開明得很。
「我不想跟你談感情,我想選的人也不是你。請你尊重我的選擇、我自由戀愛的權利,否則這簡直是在強逼我娶你,整個飯局像在給我下套兒。」
太爺手中的煙袋悍然拍上桌,驚動四座。最教人膽寒的,莫過於太爺凌厲的臉色。
「把你方才的話再講一遍。」
糟糕,就算太爺有企圖,也不該當場戳破。「我想……我說的應該夠清楚了……」
「我人老耳背,你再大聲講一遍。」
死了,真的把老太爺給惹火了。這下可怎麼收拾?說,等於自掘墳墓。不說,則是忤逆長上命令。怎會搞成這副局面?
一室死寂,在場的沒一個敢出聲,連僕役們都凝住了伺候的工作。
老太爺氣在頭上,場面更加沉重尷尬。
哎,看來她還是美夢無望。罷了,她早該學會認命,只是韌性太強,就是很難放棄。看,這回可出大糗了,一定會被各房傳出去,笑翻北京城。
「瑪法,您別這樣逼人家嘛。」喜棠乖乖照著滿人稱謂喚著祖父。「世方大哥不願娶我就算了——」
「婚事改由我承接。」
董世欽淡漠的一句,就聚攏了在場的幾十對眼楮。
他既沒有繼續表態,也不曾觀望一下眾人,逕自優雅地享用美食珍饌。老半天後,才雍容氣派地擱下碗筷,隨意地微微掠手,下人們立刻俐落上前收拾。
待他以白巾拭妥嘴角,精銳的鷹眼才霍然上調,瞪得眾人驀然心驚。
喜棠更是好奇。她先前被他凶悍的氣勢盯得不敢窺他,這一細細觀察,才發現這董世欽真有意思。他和他大哥都剪著時髦的短發,也都長袍馬褂,可董世欽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奇異魅力,讓人覺得他是個歐洲紳士,只不過外頭覆著中國的包裝而已。連用膳,都像在吃西餐。
「就這麼說定了。」
他的結論,同他的白巾一道淡淡擱下,全場呆怔。唯獨老太爺,微有不悅地吞吐雲煙,眯眼審度。
「太爺既然希望藉孫子孫女們的聯姻,來改善兩家僵持已久的交情。那麼,誰來負責嫁娶都沒有關系吧。」他冷道。
這個董世欽!喜棠真想替他鼓掌喝采。他真是老奸,不但識破太爺的詭計,還輕輕巧巧地堵死太爺的路,拿太爺的說辭來對付他自己。
聯姻根本只是藉口,太爺真正想要的,是董世方長子的名分。
行二的世欽,就算娶了他的孫女且生了兒子,仍然算不得長房老大,有什麼用?
不愧是一代梟雄,佩服佩服。可是咧,她生性淡泊得很,又懶散透頂,這麼認真而剛烈的古董鐵漢,還是留給其他識貨的女杰享用吧。
「瑪法,您真是的,老愛作戲,胡開玩笑。您平日嚇唬我們倒也罷了,可是別這麼嚇唬客人呀,人家會當真的。」喜棠甜甜地嗲聲埋怨,制造台階。
「就、就是啊。」別房的姊妹們連忙順勢呼應。
「原來如此。」董世方霍然舒坦下來,連鼻上眼鏡也舒滑下來。「太爺只是說著玩的……」
「放肆!太爺豈是那種輕佻之人?」
董世欽這一威武低斥,再度弄擰了氣氛。喜棠暗暗縮頭縮腦,偷做鬼臉。看來這家伙是有意要和太爺杠上,絕不跟太爺的陰謀妥協。
「太爺既然有意藉聯姻拉攏兩家關系,做小輩的照辦就是,怎可用玩笑話來污辱太爺的用心良苦?」
哇,這頂大帽子一扣,太爺根本下不了台,只能硬著頭皮撐到底。
「晚輩在太爺面前失禮了。」董世欽起身鄭重致歉,威風八面。「我代大哥向您賠罪。方才他指稱您是說著玩的,太過冒犯,還請太爺見諒,勿跟小輩們一般見識。我們日後必定更謹言慎行,不敢再犯。」
太爺滿肚子窩囊,卻只能猛吸煙袋。他的計謀非但沒施展開來,還反過來被箝制在董世欽的布局里。這小子,著實不可愛!
「迎娶之事,晚輩自會盡快處理,不使太爺擔心。」
喜棠猝地被他調過來的鷹眼懾到,烏雲籠罩。
「今後就請你多多指教。」他非常非常地有禮貌,狠狠吟道。
「啊!」她這才搞懂。「新郎換人了,可我還是得嫁去和番?!」
番人變臉。
完蛋!呃……她、她現在捂嘴,好像有點來不及呵……
「三天後,勞你大駕,準備昭君出塞吧。」
☆☆☆
番婆深覺不妥,便邀番人隔日下午水閣小聚,假賞荷之名,進行談和。
可喜棠左等右等一下午,太陽都快掉到屋檐底下,還不見董世欽人影。明明已經差人知會過他了呀,怎麼會這樣?
「說不定人家還在氣頭上。」隨侍在側的釧兒朝自己搖扇乘涼,順便呵欠。
「這麼小心眼。」虧喜棠還覺得他滿有男子氣概的。一個願意替兄長收爛攤、扛責任的大丈夫,竟為一句「番人」,就跟她小鼻子小眼楮。
「人家可是出洋留學的貴公子,被你講成這樣,他哪會再來?等著再被你羞辱一頓嗎?更何況,人家是來作客,又不是來作奴才,憑什麼听你一句傳喚,他就得速速來報?」
「哎呀!」對喔,她怎麼沒想到?「應該是我去拜見他才對。」
馬上起身,打鐵非得趁熱。
「可是格格,你明明說今兒個下午要放我假的……」只因著董二少爺遲到,她的假期就得跟著泡湯?
「那你替我把點心什麼的一道端去,然後就去見你的心肝趙老八吧。」
釧兒羞得急急噓聲,匆匆跺腳。這迷糊格格,平日懶散懶散的,卻又常突然精得教人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