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董家兩位少爺和一干隨行暫住的院落,冷冷清清,安安靜靜。
奇怪,人都跑哪去了?好歹也該留個人看守吧。
「喂!有人在嗎?」
等了半天,沒有回應,只有樹聲沙沙作響。
喜棠和釧兒在小庭園里互望老半天,也不知出什麼事了。
「居然連個听差也沒留下。」
「那……格格,我們還是走吧。」感覺有點怪怪的……
「不對。」她不退反進,小心翼翼地探入屋里。「沒有風,為什麼會有樹葉聲?」
「不要啦,格格。」若不是釧兒兩手捧著點心,真會趕緊拉住好奇的小人兒。
「怕什麼,這可是我們家哩。」自家探險,格外有趣。「搞不好我們會成為某個血案的頭號見證……」
她正樂在頭上,沒想到竟與偏廳里的董世欽對上眼。她嚇呆了,他也怔住,滿桌紙件順勢滑跌,流泄成一條小瀑布。
喜棠痴痴傻傻地僵愣著,忘了禮數,直對著董世欽猛瞧,渾然失神。他跟昨晚夜宴上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樣︰工整服貼的西式發型此刻狂放地潰散著,像被人懊惱地爬梳了幾百次。她這才看分明,他的頭發天生帶鬈的,看來好野。昨日嚴謹的長袍馬褂也被西式服裝取代,雪色襯衫外罩著小背心,緊繃著他精壯結實的胴體,勾勒出俊美的腰線,突顯了宏偉的胸膛。而那一眼就可看出是上好英國料制的西褲,更展現了他強壯碩長的雙腿。
喔,糟糕。她沒想到他一改頭換面,會如此更具殺傷力。心髒有些不堪負荷……
「格格?」
「有事嗎?」不只釧兒,連董世欽也感覺她不對勁。
「呃,那個……」怎麼會有點呼吸困難?「我、我在院外叫了好久都沒人應……」
「你哥哥們帶大夥逛八大胡同去了。」他仍凝著翻閱中止的勢子,一臉狐疑,不明白她突兀的存在。
「我……我在水閣等了你好久,想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俊眉微蹙,魄力逼人,彷佛這話很是羞辱。
「就是呃,我一早差人跟你約的午後小聚。」
「可現在連午飯時間都還沒到。」
她被他的義正辭嚴懾得方寸大亂。「啊!那……對不起,我搞錯時間了!我馬上離開……」
「格格!」釧兒忙低嚷。「現在早已申時末,太陽都下山了。」
那……他說什麼午飯時間沒到,是在暗示她他根本不想赴約羅?
「我再問一次,有事嗎?」
為免承認自己的疏忽,董世欽乾脆強勢主導,理不直但氣很壯地威武恐嚇。
喜棠尷尬地嘿嘿嘿,莫名其妙地乖乖賠笑。「我只是想……跟你談談昨天的事。如果你不願意談的話,也沒關系……」
她果然誤會了。
打從一早得知她想約他私下談談,他就拚著老命趕緊處理所有要務,好騰出空檔赴約。誰知道竟處理過頭,害對方呆瓜似地等了一下午,特地前來探望卻又劈頭就挨罵……
他本意並非如此,可這種事該怎麼解釋?
「坐。」
他心煩意亂地抱起圓桌上所有文件,找不到夠大的地方安放,只好全丟往炕床上。
「這些是我家特制的點心,請慢用!」喜棠亟欲討好地指使釧兒將美食呈上,鋪滿一桌面的精致花樣。
「格格……」她跟趙老八約好的午後小聚……
好啦好啦,先下去吧。
兩個小泵娘嘰咕嘰咕地比手畫腳,擠眉弄眼,看得他頗不自在。這樣也好,等侍女退下了,再好好跟喜棠私下致歉。
真是,他怎會出這種錯……
困擾之際,他本能性地舉杯飲盡,隨即一怔,愕然凝望見底的清透玉杯。
「那個是還沒鬧革命前,太後賜給我家的廚子親手做的,很爽口吧。」趁他心情好,再給他倒一杯。
他微蹙眉心,似乎想判斷淡雅荷香之中,隱含的某種危險信息。該不會是他太反應過度了吧?
「另外還、還有我家餑餑房特制的水烏他,和其他王府做的口味都不一樣喔。這個荷荷、荷葉餅,也很獨到,我們家每年六月才吃得到,你來得正是時候呢,你快嘗嘗看!」
「涼掉了。」
「喔……」她難堪地傻笑,把他的憐惜誤會成挑釁。
真糟,他好像對她真的很反感,擺明了不友善。怎麼辦?要先行撤退,還是硬著頭皮繼續下去?這事不能再拖了,他們後天就要帶她回上海,籌備婚事。
「董二少爺,我們就乾脆把話一次講開吧。」她豁出去了。
他原本正想婉言安慰她特備點心卻苦等一下午的委屈,沒想到被她搶了無機,讓他沒了致歉的余地。
她想講開她和他之間的牽掛也好。畢竟這些年來,他也一直深深惦記著她。
昨晚夜宴上,看她面對他時的陌生和閃躲,還以為她完全忘了他是誰。原來她是矜持,不好意思在那種場合里敘舊情……
「我想知道你在這樁利益聯姻上,想得到的好處有哪些?」
他俊美剛稜的面容頓時凝結,半晌後,逐漸顯現隱隱咬牙的抽動,以及森幽的冷睇。
喜棠狀似公事公辦,理智超然,實則桌下十指早扭成一團,涼涼發汗。
「你特地找我,就只為了談條件?」
「呃……是啊。」
「這是我和你太爺該商議的事,你只要專心當你的新娘子就成。」
他每一字都說得很輕很柔很合宜,她卻听得毛骨悚然。而且,她提的問題既合情又合理,他為什麼卻好像有點受傷的模樣?
也許是她會錯意了,但他看起來真的很挫折耶。正想更進一步仔細觀察,卻被他猛然仰頭飲盡杯酒的勢子嚇到,連忙縮回拉長的頸子。
「你要談的事已經談完了。」
呃?居然對她下起逐客令。「我剛才提的條件一事……」
「我自會跟你太爺談。」
少來,她才不要被排除在外。既然是用她的終身和番,就得給她應得的利益。「你有你的利益條件,太爺有太爺的,我也有我的啊。」
他咬緊牙根,捺著暴烈的火氣猛灌佳釀,眼神濃濁,更加煞氣逼人。
「你有什麼條件?」
「我也沒有什麼很大的條件啦……」呵呵呵,笑得好呆。「只有……一小蚌。」
「說!」
倒空的翠玉酒壺被他連同這字一道重重拍上桌,震得她一縮,連口水都不敢吞,遑論瞄他一眼了。
「就、就是啊,那個,禮服的問題……」
「你他媽的迂回半天,要跟我討論的就只是撈什子狗屁禮服?」
喜棠被他沒轍的連連低笑驚呆了。他笑得太突兀,態度也轉得太奇怪。
「禮服啊。」他愜意地仰頭長嘆,松松領口的緊窒。「管他中式西式、紅的白的,結果還不都是一樣。」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她絕不一身縞素地嫁出門,活像出喪。「我說的禮服不是指這個,而是——」
「一樣的。」他慵懶而眼神挑逗地撐肘前傾於桌面上,朝她沙啞呢噥。「禮服就像禮物,最終的目的就是讓人剝開它,看看里頭包藏著什麼好玩的東西。」
她听不太懂他的弦外之音,卻被他撩人的魅惑搞得有些暈頭轉向。
「你的衣服里包藏了什麼秘密呢,嗯?」
「沒、沒有啊。」喔……他再這樣若有似無地笑下去,她就要含笑九泉了。
「小騙子。」他嗯聲輕甩食指。「你剛進門時,我就瞄到你的底細了。」
天啊,這個是不是、就是、書上所謂的調戲?太可怕了,害她幾乎融化——其實已經融得差不多了,只剩發軟的身子還勉強撐坐在椅上,音容宛在。
「棠棠。」
一道鼻血滑下她唇前,她卻呆酣得毫無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