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要不要再加件薄毯?」
他睡眼惺忪,不耐煩地格開沙嵐、雪嵐的貼心伺候。「什麼時辰了?」
「快午時了。」
他揉著後頸緊蹙眉頭,一骨碌自石影內起身,撢撢滿身風沙。「準備上路。」
「可您才合眼不到一個時辰呀。」
「等我進了棺材,睡到海枯石爛都不成問題。」要命,這一舒展筋骨,渾身竟像快月兌節似地喀喇響。
健美高佻的姊妹們彼此互瞟一眼,悍然挑明。「王爺,您還是不願告訴我們那小丫頭的來歷嗎?」
「有本事的話,你們來告訴我吧。」上馬。
「您若探不出來,我們很樂意效勞!」
穆勒冷睨。她們這副氣焰,活像是很樂意聯手把她干掉。「去忙你們該忙的,她由我來處置。」
「王爺,您為什麼對她特別關注?」
媽的,他已經夠睡眠不足了,還拿這種爛問題來轟炸他。
「這趟西潛可是秘密行動。我們拚命在作假消息,通報朝廷我們仍耽擱在蘭州,但這事蒙不了多久的。時間如此緊迫,您為什麼還拖個來歷不明的累贅同行?」
「沙嵐,我眼前要應付隨時來襲的沙暴就已經很傷腦筋,你可不可以別在這節骨眼上找碴?」
「那您又為什麼一反行旅時嚴禁的誡令,跟那丫頭徹夜廝混?!」這口氣她死也咽不下去。
他極緩極冷地回身眯眼。
「誰說我跟她徹夜廝混的?」
沙嵐負氣卻又接不下話,比較冰雪聰明的雪嵐只好開口收拾。
「王爺,反正我們只是奉命調到您手下協助追擊四貝勒下落,任務終了就各歸各的道。但看在搭檔多年的份上,是否也該彼此坦誠一些?好歹大家這一路上都得生死與共,要是彼此不信任,這趟還走得下去嗎?」
莫名其妙。一夜過後,整隊人馬竟各個不對勁。先是他的精銳屬下們心不在焉,氣氛詭異,後是貼身密使沙嵐、雪嵐反常地拗起脾氣。敢情大夥都背著他說好了,統統一起來輪流欠扁?
一道領悟倏地閃過他腦海,所有疑惑頓時清明。
好家伙,敢跟他耍這種兒童手段?
「王爺!」干嘛不說話?想逃避是嗎?
「你們若覺得我無法信任,大可離去。」
沙嵐、雪嵐愣住,沒料到他會忽然出此冷淡的回應。
「我從不勉強人與我共事,所以,我尊重你們的一切決定。」
他不給她們任何羅唆的機會,輕夾馬月復便往遠處的侍衛人群揚長而去。
命令就是命令,不容多疑。
沙嵐性子直,忍不住委屈就當下咷哭。「你就不能回一、兩句讓我安心的話嗎?你騙我也無妨!為什麼要這樣閃閃躲躲?那丫頭今早跑來跟我炫耀她身上的吻痕,這種羞辱還不夠嗎?」他敢說他們之間沒什麼?
「好了啦,人都走遠了,喊有個屁用?」雪嵐心里也是一堆不爽。被那個丫頭左一聲大娘、右一聲大娘地有禮招呼著,害她想扁人都覺得自己像在欺壓良民。
模模自己二十出頭的臉龐,是有些粗糙,不及那丫頭細膩粉女敕。
「沙嵐,我看起來很老嗎?」
「你咒我啊!」明知她比雪嵐長一歲,還故意諷刺。
「你有沒有帶胭脂粉霜?」
「我只帶了砒霜啦!你要的話,統統送你!」
雪嵐也卯上了,摔下才疊好的薄毯擦腰對峙。「你跟我發什麼飆?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有脾氣?你搞清楚,今天惹火你的人並不是我,少把你的不爽沖到我頭上來。」
結果,整隊人馬以更怪異的氣氛西進。侍衛們,精神異常抖擻。沙嵐、雪嵐,異常暴躁。希福納,異常虛弱。
穆勒冷噱。他打盹不到一個時辰,一睜眼竟風雲變色。顯然他身前的這娘兒們,玩得十分盡興了。
與他同乘一駒的壽思立時打了個寒顫。她不需回頭,就可以知道背後的人正用什麼樣的眼光在審析她。這人太精明,老練到八風吹不動的境界。在想些什麼、識破什麼、盤算什麼,完全窺測不到。
但他骨子里絕沒有表面那麼懶散,城府甚深。
乾烈的風不時狂掃大地,日頭朦朧,如水中月影。風勢稍緩時,不知名的寒氣便擁攏而來,刺冽難耐。
穆勒仰望天際,藍到沒有一絲縫隙,白雲遠遠地被壓在山嶺,進犯不了艷碧至極的領地。天遙地闊間,才發覺人是如此微不足道。天地之間,微小的人卻又充滿最大的可能性。
大哉,如此的奧秘。
就在他神游天地之際,感覺到懷中小人兒微微的動靜。他冷眼瞥睨,見她輕手輕腳地、避免引他注意地偷偷將披風拉蓋過小腦袋,幾乎掩住整張臉,他立即重聲下令。
「停馬!」
整隊人馬頓時止住行進,不明所以地朝向穆勒,等待命令。
「全部下馬俯伏,制牢自己的馬匹,快!」
這些跟過他四處征戰的手下,不問原因,馬上從令。唯獨搞不懂狀況的希福納,好奇地問東問西。
「這是干嘛?要休息了嗎?可是我不太習慣趴著睡,而且這沙土上好多砂礫……」
他才嘰呱沒多久,就呆呆望見遠處天地連接的邊際,慢慢升起整片怪異的薄幕。灰灰的,暗暗的,幕自地上緩慢張起,似要蓋起整片藍天。
「咦,這可真奇。天是由下往上暗的,跟京里完全不一樣哩。」有意思。「穆勒,你快起來看看。哇,整個天色一下就暗下來……」
忽然襲來驚天動地的巨響,彷佛把人丟進大鼓里一般。無垠的四面八方擊來猛烈的狂風,怒掃大地。砂礫如刀似箭,四散奔射。力道之強猛,幾可砸破人人身上的衣衫。
漫天漫地的凶猛塵沙,隨箸烈風狂舞,凡有空隙之處,全遭掩溺。剎那間,天地變色,無有聲息。只有沙與風與地,駭人的合鳴。
那是人世間未曾听聞的聲音,天地的呼吸。
可怕的狂風沙暴綿長持續著。時間感、方向感,盡都崩潰。人只剩下存在的意識,本能性地向冥冥求助。這世界不再是世界,淪為不知名的幽暗境域。
巨大的天地怒吼,反而使人失去听覺。巨響中,竟似寧靜。真正的寧靜來臨時,人人卻恍若仍沉淪在巨響中,俯伏躲避。
不知狂暴的風沙是為何來襲,也不知是何時離去。穆勒一行人全靜伏在沙礫下,無有動靜,宛若跟著大地沉息,歸為塵土。
最先有反應的,是穆勒的黑駒。
它不滿地噴吐鼻息,自沙礫堆里掙扎站起,順道拉起緊緊牽制住它轡頭的穆勒。他幾乎是從沙塵底下爬出來的,幸有大氅覆蔽,否則他一定會嗆溺在漫天漫地的灰礫里。
大地一片平息,恢復藍天黃沙的寧靜風景。微渺的幾粒小小人影,在天地閑紛紛自平沙爬起,重新整隊。
這群精銳部屬們不知穆勒是如何得知此處氣候,竟觀測得細微而老練。倘若他們再晚一步行動,別說大夥牽馬俯伏,恐怕連下馬都來不及,就被驚懼的馬匹及狂暴風沙卷到不知名的世界去。
他平日懶散歸懶散,危難之際,才看得見他領人出生人死的本領。
不過,有個人卻不買帳,倔著剛烈而慍怒的小臉,敵視與她輕蔑對峙的大巨人。
「你抓著我不放,就是想利用我來帶你平安深入西境?」
「你明知天候將有變化卻完全不告知我們,想讓我們陷入沙暴,好悠哉逃離,是嗎?」好個敗類!
「你自己要領兵西行,又不事先好好做功課,搞不懂狀況還要我這個外人替你負責?」簡直人渣!
無名無形的雷電頓時在他倆間激爆,四眼相對,盡是相看兩討厭的不耐煩與鄙視。死寂之中,兩人各是一肚子精采豐富的毒辣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