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說白天和她相處時比較冷淡,一下又說她不是華陽,一下又說早知道她是誰,分明是在釣她自個兒露出馬腳。
鳳恩幾時在白天跟她相處過了?根本甩都不甩她!
「你若沒有特殊理由,何必怕我看見你?」
「對,我就是有特殊的理由,但我卻沒有必要告訴你,我的理由也不見得就是你腦子里自以為是的答案。你要怎麼猜,隨你的便,但請別說出口來,破壞我的情緒!」
「我破壞你什麼情緒?」根本她在破壞他的安寧,吊得他七上八下,心神不定!
「你不信任我!」
「對,因為你對我有偏見,而且完全不給我澄清的機會。」
「我哪有偏見!」
「你一再聲明我不喜歡你,一直覺得失身于我的事很廉價、很低級。我倒想請問你,我踫你的時候真有那麼惡心、那麼惹你厭嗎?」
小舞嗯嗯啊啊了半天,聲音不知跑哪去了。
「你為什麼不直接坦承說你很喜歡我踫你,你很享受,你被我伺候得很舒服?」
「我才、才、才沒有那麼不要臉!」她羞憤痛斥。
「老實面對自己的有什麼好不要臉的?」他悍然地伸指譴責。「我告訴你什麼叫不要臉,就是那些明明內心野得要死,私底下浪得要命,表面上卻三貞九烈,滿嘴八股道學成天訓斥別人仁義理智的偽君子!」
「我沒有——」
「十年前跟我成親的那個女人就是這樣,明知我喜歡她,我血氣方剛,卻硬是推托說洞房前還是別矩,做對清白的新人。我答應!我尊重她,我敬佩她的堅持,所以我听她的,連平日侍寢的丫頭們我都不踫了,拿我最干淨的身心等著迎娶她人門。結果呢?
娶到的是個在圓房前才哭著坦承她已經身懷六甲的女人,要我送她回姘夫那里,這個親她不結了。那她婚前訓斥我的那番大道理算什麼?我敬佩的又是個什麼東西?!「
小舞張著小口大眼,狀若白痴。
「比起這種道貌岸然的騷浪婆娘,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坦然面對一切需求有什麼不對!我是不夠節制、不夠清心寡欲,但我絕對堅持自己的原則。良家婦女我不踫,心不甘情不願的我不踫,我只踫和我一樣敢老實面對自己的人。你獻身給我的那天不正是這樣嗎?」
她哪有?
「我知道你可能是好奇,可能才剛開始面對自己旺盛的需求,根本不知道失去完璧的後果,所以我願意負責到底。但是我不懂你為什麼也在我出面負責的時候開始三貞九烈起來,還把我們之前的事看得那麼污穢。你希望我為你再做一次清清白白的傻子嗎?
可以啊,我陪你看星星、陪你聊天、陪你數手指,你有比較開心嗎?有比較坦承嗎?沒有,你只是非常貫徹始終地一口咬定我不喜歡你。「
「因為……」或許,她是該給鳳恩個機會……
「只要你別是愛新覺羅家的小舞,我不可能會不喜歡你!」
她才正要捧出來的真心,頓時凍結。
只要你別是愛新覺羅家的小舞。
鳳恩在說什麼?她每個字都听得懂,為何連在一起就不太懂了?
這……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如果她是小舞,鳳恩就不喜歡她了,對不對?
奇怪,她怎麼突然覺得漢語好復雜?只要她不是小舞……不可能……不喜歡……這麼多個不,到底意思是喜歡她,還是不喜歡她?
她听不懂、不想懂、不要懂,也不準自己懂。她不喜歡這句話,這句讓人不愉快的話。因為這句話,讓她覺得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像是場——
死棋!一盤不管怎麼鋪排、怎麼布局、怎麼努力,都注定淪為死棋的棋局,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要鳳恩改掉這份對她的強烈反感,不可能;要她改掉她的血統,不可能。
這種已定好最後戰況的棋局,過程中再怎麼企圖挽回,下場都一樣。
她不喜歡,她不要這樣!
當年的婚事,正是由皇上、皇後指配的。我相信他們對我和新娘那方都做了極完備的考量,但那並不能保證什麼。所以我拒絕再重指一次婚、再接受任何人做媒。我要娶什麼樣的女人,我自己明白,就算身份上有問題,我也自有手腕讓青樓蕩婦變成皇族貴婦。所以不管對方血統如何,左右不了我的抉擇。「
她不懂,她什麼都听不懂!
她最引以自豪的,就是她的出身。她有著優秀的剽悍血統,她具有愈挫愈勇的天性,這是父祖輩一脈承傳的英雄本色。漢人總是笑他們沒文化、沒涵養、無知且愚莽,可是他們是率真的民族,不迂回狡詐,重信守義,勇猛積極,連天下也是靠兵馬實力打下的。
她以她的血統為榮,盡避鳳恩根本不把這放在眼里,她也——
驀地,奔騰的思緒僵住。她竟無法霸氣地說出,她對鳳恩的看法毫不在乎……
怎麼會這樣?難道鳳恩會比她的血脈更重要?她怎能如此傾慕小情小愛而棄家族顏面于不顧?鳳恩瞧不起他們家呀!
可是……
思緒千回百轉,進退兩難。遙望溪水映月,環圍林野蟲鳴,兩人久久沒有聲息。
不行,她的腦子好亂,這樣下去她會瘋掉。最簡單的解決之道,就是一切全歸回原點。
「你把信還給我吧。」
淡淡的、沉沉的一句絕望細語,跟著潺潺溪流一同蕩向黑夜中不知名的遠方。
「你並不需要那封信,你需要的只是借口。」一個能夠見他的借口。
她艱困地了著喉頭,視線飄蕩在溪流左右,視無定所。
「拿信只是幌子吧,仙仙?」
盡避他說得很輕、很柔,還是令她極為困窘,兩只腳緊張得快打結。
他為什麼會知道她心里的想法?這是很秘密、很秘密、很秘密的事,因為她竟偷偷把女乃女乃如此看重的要事放在心中那麼輕淺的地位,讓她……覺得自己好猥瑣。她知道信件的事很重要,她如今也只有女乃女乃這最親的家人,可她卻把最重要的人與最重要的事擱一旁去,滿腦子想著鳳恩……
「我要……我要回家了。」
「急什麼。」他輕輕伸手,就抓住掙扎起身的狼狽小人兒。「夜還深得很。」
「今天就到此為止比較好。反正我們……聊得也不是很愉快,還不如……早早散了。」
「怎麼會不愉快,我說得很痛快啊。」他淡漠地坐在原地,牢牢鉗住佇立身側的佳人小手。「我從來沒像剛才那樣,對一個女人吐那麼多陳年怨氣,連我都不知道說了之後會這麼舒坦。」
「是……是嗎?」
「你听很得煩嗎?」
「沒有啊……」
「那為什麼說感覺不愉快?」
她為難地咬著下唇,像鞋底下沾著什麼髒東西般地專心磨踩著草地。她使勁急急絞著腦汁,卻仍想不出該從她這狗嘴里吐出什麼象牙來。
「我要回家了。」
「不是說要拿信嗎?」
是啊,可是……那她以後還有什麼立場可以借故找他?她還能這樣恬淡地和他一塊拌嘴、一塊發呆、言不及意嗎?有他相伴,再無聊的事都變得好幸福、好甜蜜。只要他們之間那份關聯不斷,她就可以再沉醉下去,若拿了信,就什麼幸福都到此為止了。
這信——她是要拿,還是不要?
見她沉寂許久,鳳恩冷聲低吟︰「仙仙,你是真的不想繼續和我有所牽連嗎?」
逐漸肅殺的氣氛逼得她更加慌亂,呼吸困難,手心的冷汗恐怕也難逃鳳恩大掌的敏銳監控。
不要逼她嘛,她不就正在想這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