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娃痛得兩眼一泡淚,叫都不敢叫,只能拚命皺鼻子擠眼楮。
坐在廳堂另一側的貴客中,最年少秀美的男子忍俊不禁,連忙低頭輕咳。
那是誰啊?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大,挺眼熟的。這就怪了,她在這兒根本就是個陌生人,怎會覺得人眼熟咧?
呀啊——齊娃差點尖叫出聲。好痛,小順子又在捏她手臂了!
「眼楮!」他輕斥。
「喔……」她苦著小臉垂下眼。
沒辦法,听說元寧格格氣質清冷,尤以垂眸沉思的優雅姿勢著稱,齊娃就只得天天練習半開眼的功力,整日一副睡眠不足狀,嚴禁自己骨碌碌的晶燦大眼靈活亂轉。
「寧寧就跟他一起去沁舉亭坐坐吧。」
「啊?」齊娃傻呼呼地抬眼回應碩福晉的輕吟,腳板立刻遭小順子狠跺一記。
「今兒個我女兒也回娘家來探望小佷兒,順道和‘弈茗詩社’的朋友們小聚,你們姊妹淘們好好兒聊去吧,不必陪在這兒和咱們老人家耗。」
「可……我……」她連這種場面都應付得一塌胡涂,哪能再面對元寧的熟朋熟友!
「我想我……」
「元寧格格,請。」方才對坐的美少年禮貌一笑,展著右手恭送。
齊娃趕緊朝四貝勒擠眉弄眼,他才正欲起身,卻被一旁抱著孫兒逗得不亦樂乎的大胡子王爺攔住,要他替小孫子卜卜卦,該取啥子別號趨吉避凶。
她毀了……這下子真的只得自力更生了。
「你這回和前幾回來的心情差得還真多,終于想通聯姻的事了?」美少年一面和她漫步園中,一面優雅笑問。
「呃呃呃……」
「我雖然也不贊成這種聯姻之舉,卻還是很期望你嫁到這座府里來。」
他……就是四貝勒所說的指配對象︰武靈阿貝勒?唔,果然和他們講的一樣,很俊美。
「你已經準備好做新娘了吧?」否則不會變得如此看得開。
「呃……啊……」
「前陣子听到你與人私奔的流言時,我們這兒還一度大起風波,阿瑪甚至氣到大罵說你家既然這麼沒誠意聯姻,他也不希罕這門親。幸好,這一切都是流言,否則我阿瑪和你阿瑪為此心結而在朝中杠上了,只會讓咱們的政敵看笑話。」
「是啊。」老天爺,一件簡簡單單的婚事何必搞得這麼復雜?
「更何況我們家和你們家在朝堂上的勢力已大不如前,現在必須連手,鬧不得內哄。話說回來,姊姊出嫁後,阿瑪和額娘一直期待能有個貼心的媳婦相伴,可是大哥才不肯割舍他的心愛老婆,二哥又和二嫂戍守在關外,你就成了他們最大的寄托。」
「說得好象我是嫁來獨守空閨似的。」她天真地咯咯笑。
美少年怔怔望向她。
「怎麼了?」她說的不對嗎?
「呃,不。」他失笑,有些不解地繼續在花林中領路。「只是……我以為這些應是你早該知道的事,沒想到你明了的比我想象中的還少。」
糟了!「那、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記得我前陣子一直都在重病中嗎?」
「听說了,好象病得連家人都見不得。」
「對呀,連家人都見不得了,你想那病有多嚴重!」她激切地比手畫腳,開始胡說八道。「我一度病得連自己是誰都不認得了,腦子里一片混亂,語無倫次,我家人都快對我絕望了,深怕婚事沒辦成反倒得先替我辦喪事。現在我病情好不容易有起色,可腦子里還是胡里胡涂的,四個哥哥都會喊錯,你能要求我再去記什麼我家你家的混亂交情嗎?」
「這是……什麼病?」這麼嚴重。
「腦筋有毛病。」
「啊……」他愕然思索半晌。「你三哥、三嫂以前好象也得過這種類似的病,一發病就性格大變,記性混亂。」
「對,我就是給他們傳染的!」天曉得。「我們可不可以別去見我那票什麼‘匿名施舍’的姊妹淘?」
「你是說……‘弈茗詩社’嗎?」
而對齊娃委屈討饒的甜美模樣,他不禁心神蕩漾,呆到忘了注意她這話的反常。
驀地,遠處傳來的輕笑細語,令齊娃一怔,忽然大起探索的好奇心,決定先乘勢觀察一下敵情。
「快點過來!」她噓聲低叫,興奮地一把拉過美少年躲到奇石假山後——
一票衣香鬢影的格格們正邊笑邊聊地移師薔薇院,踏過齊娃他倆才剛步來的花徑,沒注意到一旁假山後躲著的兩人。
「所以我阿瑪就買下他整個戲班子,你們有空可以到我家听听看。」
「他算不上京城名嗓,但扮相挺不錯的。」
「上次借你看的‘珠玉詞’如何?那可是很珍貴的刻本呢。」
「我額娘最近又多訂了幾十疋蘇州料子,花色再好,看多了還是會膩。」
「你家不是又養了一批畫師嗎?有沒有比較出色的人才?」
少女們的喧呼聲句句交迭錯落,婉轉之間,襯著花盆底高鞋呱咯呱喀的響音,簪釵銀鈴的叮叮當當聲,羅織成一片富貴雍容的音韻,遠遠而來,淡淡而去。
「元寧,你是怎麼著?」待娘子軍們遠去後,美少年忍不住質疑。「她們沖撞你什麼了,何必如此避不見面?」
待他看清齊娃嚇呆的慘白面容,不覺大驚。
「元寧?」不舒服嗎?
她防備甚劇地瞠眼瞪他,步步退離,好象忽然發覺他是個怪物。
「怎麼了?你臉色好難看。」該不會舊疾復發吧?「要不要我……元寧?!」
她居然拔腿逃跑!
「元寧!」美少年擔心萬分地急急追去。
不行不行,她演不來這個角色,她沒辦法演!齊娃驚惶失措地拚命朝方才那票格格們相反的方向往奔。
買下整個戲班子、買珍本書、買幾十疋蘇州料子、養文人雅士……這完全與她過去的生活圈子不同。那份遙遠的差距,她現在才深刻體會到。她和小別偶爾賣藝多賺了幾文錢,也會跑到戲園子揀最便宜的位子看戲,有時忘情地不斷向台前走近,還會被人轟出去,或被誣賴為白看戲。哪知,竟有人是買下整個戲班子養在家里高興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
「元寧!你等等,那里——」
齊娃埋頭猛沖,拚命逃離這苛刻的現實。
她太天真了,以為扮演一位格格就和登台唱戲一樣容易,可剛剛那一瞥,當頭砸了她的春秋大夢一記。
這不是梳個旗頭套件華服就能取代的事,她沒有那些真格格們的氣質與神態,她實在做不來。她不懂什麼詞什麼本,不知道她們平日生活會闊氣到什麼地步。她那貧乏的腦袋對富貴的最大想象就是可以吃很多包子和小菜,屋子壁板不會透風,屋頂不會漏雨,衣服穿破了還有別的可以換,听戲不會被人趕……
白痴!笨蛋!不自量力的臭乞丐!假作什麼優雅尊貴的模樣,實則根本只是只猥瑣的溝鼠,散發著掩也掩不掉的窮酸氣。她居然還敢跟四貝勒拍胸脯打包票,保證一定能把這角色演好?!
丟死人了,她再也沒臉見四貝勒!她這呆子,她演得算哪門子千金?簡直……
「元寧!」
齊娃在美少年放聲大喝中猛地停住疾奔的腳步,頓悟到這正是她目前的名字,卻一個沒煞妥,被止步不及的少年由身後撞跌到地上去。
喔……好痛。齊娃面朝地地由草皮上爬起。才以肘撐起上身,就看見眼前的一只巨大的靴子,上頭還沾著一抹她唇上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