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卿貝勒,端王府二少福否來訪。」
她知道今日是「四府」例行的會見,特地挑在這時候與表哥對談。
家僕傳報期間,她在堂屋等得兩手濕冷。縱使怕,她也不允許自己逃避。這樁誤會,她一定要親自解釋清楚,另外也得阻止表哥他——「二少福晉,請隨我來。」
家僕領她前往荷萍軒的途中,她不斷咽著喉頭。心髒鼓跳如雷,衣內冷汗涔涔。熟悉的雅致山水、優美景色,變得疏離且充滿敵意。她才抵達臨水傍柳的軒室,暖暖陽光就融入雲里,飄起小雨。
「啊,冰雅,快過來,你最喜歡的洞庭碧螺春和江南點心我都叫人備好了,就等著你呢。」元卿揚著俊美笑容,在柳絮清風下更顯飄逸。
「表哥。」她不自在地向軒室內其他「四府」貝勒們點頭致意。「表哥,我……」
「在端王府過得好嗎?」元卿將她引人圓桌旁,坐在他身側。
「還好。」
「那就好。否則才新婚沒幾天就跑到表哥家來,會讓人以為你在夫家受了什麼委屈呢。」他和煦地笑著親手為她撿點菜食,在她的小碟中擺成形色秀雅的梅花圈。
她寂然凝望小碟,憶起她曾幫表哥痛下多少苦功才練就出這般流暢的日常動作。
「這次南方送來一批不錯的古墨,我正跟他們挑選著。冰雅,你也來看看,看中意的就拿去。」
「表哥……」
「順便幫你阿瑪選一挺。」元卿柔聲勸著。「他其實一直都很疼你,只是不善表達。
你送個禮物給他,他一定會很高興。「
「阿瑪他……已經有很多寶墨了。」
「女兒送的,意義不同。」
她失落地點點頭,隨即才驚醒地「喔」了一聲,以示回應。
細雨外的遠處山石隱隱幽幽,荷葉田田,水面清圓。元卿與好友們的悠懶閑談,間或爽颯笑語.與軒外的綠波淡蕩相輝映,一派風雅。
這是她熟悉的環境、熟悉的生活。富裕、悠然、閑雅、從容。有著心照不宣的禁忌,巧妙忽略掉令人不快的話題,吟風詠月,听雨觀雲,此即豪門生活的默契。
她有必要打破這份祥和嗎?有必要揭穿每個人心里的疙瘩嗎?有必要扮演這麼個討人厭的角色嗎?
「結果兩位王爺競相搶購寶墨,買得昏天暗地,搶得頭破血流,買到的卻又全堆在抽屜里,用都不用,真不知搶成這樣究竟是為什麼。」一人罵道。
「非人磨墨墨磨人哪。」元卿懶懶笑嘆。
「表哥,我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事?」他彎著秀逸雙眸。
「關于……我和百禎的婚事。其……其實,婚禮前那陣子的冰雅不是我本人,在外頭到處泄密的月嬤嬤也不是我扮的,而是……百禎找人假冒我,胡作非為。」
「有這種事。」
他凝神傾听,專注的神情鼓勵著她一路傾吐到底。她努力地、吃力地、竭誠把所有情況掏盡,換取他的信任。
「原來如此。」良久之後,他喃喃自語。
「所以我沒有背叛你,我也從未出賣‘四府’。」她愈講愈急切。
「的確。」
听這回應,冰雅心頭霍然一亮。「你相信我了?」
「我當然相信你,冰雅。」
他的笑容太過溫柔,太過直接,反倒令她發寒。「表哥?」
「今晚在表哥這兒吃飯嗎?我打算到額娘那兒用膳,你若跟我去,她一定很開心,叫小廚房多做幾樣好東西。」元卿親切說道。
那笑容,冷了她的心。
「表哥,我和你說的是很要緊的事。」她僵硬道。
「我明白,我相信你。」
但她強烈地意識到,這只是敷衍用的嘴上相信。「表哥,我是……很誠心來向你坦白一切的。」
「我很高興你對我仍有這份心。」
「表哥。
「嗯?」
為什麼要用這麼客套的笑容待她?為什麼要用這麼冷淡的溫柔應付她?她的肺腑之言可曾被他听進心里,她還算不算是他可以坦誠以待的知己?
「我知道……我的說辭很薄弱,根本沒有人會相信我,可是,我還是……堅決要來親口對你說。我不在乎別人听不听我,但我很……我非常在乎你的信任。」
她傾力保持語調平穩,卻無法控制變了嗓的哽咽。
「冰雅?」元卿似乎對她的認真十分不解。
「你真的相信我嗎?」
「我方才不是已經回答過了?」
「我還是你的表妹嗎?」
「當然。」
如此干脆俐落的親切回應,讓她倏地皺起哭泣的小瞼,再也掩不往被丟棄的淚意。
她早該知道表哥已經鐵了心決定不要她、也不認她——打從她踏進這里的第一步起,她就不曾听見表哥像以往一般地喚她月兒。
她不再是他心靈相契的表妹,再也踏不進他的心門,再也無法分享彼此的脆弱,再也听不見他的真心話。她永遠永遠都不再是他的月兒,已經被永遠永遠地丟出他的世界。
「冰雅,你是怎麼了?」
她想保持鎮定,想象表哥那樣成熟地客套相待,可是她發現自己好像無法控制一發不可收拾的波水,聲聲抽息,更顯狼狽。
不行,不可以這麼丟臉!快停止!
這里有外人在,再這樣下去,不僅她難堪,表哥和客人也會很難堪。她不能讓人以為她是來哭訴撒嬌!
「表哥,我……不是要來給你添麻煩的。」她使勁抹掉淚水,急切聲明之際,又泛出水意。
「你現在就已經令我很麻煩了。」他苦笑著,悠然遞上他的手絹。
她瞠著大眼戰栗良久,才回神急道︰「對不起,我實在是……對不起。
她慌亂模索著自己的襟側,才發覺自己忘了帶手絹,連忙顫抖著用衣袖胡亂抹拭,抹花了一臉的妝,卻抹不盡泉涌的淚。
「我今天來,其實,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想告訴你。」她的抽搐斷斷續續,仍努力保持鎮定的語調。「我听說你用很奇怪的法陣來……來抓什麼未來會統御‘四靈’的十六歲少女,只要符合條件的你就殺,這實在,一點也不像你的作風。」
「我的作風?」
「你從不濫殺無辜。」
「喔,這樣埃」他狀若恍然大悟。
「我也不希望你,變成劊子手。所以,不要這樣做,好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一句都听不懂。」他蹙眉嘆笑。
「表哥,不管你做什麼,我永遠支持你。可是,不要殺人。人命何其寶貴,沒有人,有資格去摧毀。你停手,好不好?」
「你臉色很難看,要不要去我額娘那兒休息一會兒?」
「請你听我一次,就听這最後一次!我痛恨所有草菅人命的人,可是我不要恨你,我也不要你被別人憎恨。你停手吧,別再作什麼少女陣了!」
「冰雅?」他被她緊緊揪著雙臂的衣袖,滿聲乞求。
「求求你停手。要對付‘四靈’,方法很多,但不要用這一種。不要讓血腥沾污你的手,好不好?」
「冰雅,我想你還是——」
「你不答應我,我絕不走!」她嬌聲泣吼。「我知道你不認我了,你瞧不起我,你不相信我,可你永遠都是我的表哥。因為你,才有月兒,我不能眼看你墮落!」
他無奈輕嘆。「來人,送二少福晉——」「我不會走,除非你答應我!你要怎麼樣才肯听進我的話?」柔細的嗓音已然嘶啞。「我知道你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你心里一定有什麼秘密,所以你變了。我不會奢望你肯告訴我,我只能拼命拉住你。你在走一條危險的路,你知道嗎?」
「冰雅,你愈說愈離譜了。」
「你要怎樣才肯听我說?」為什麼她的呼喊總是傳不到他心中?「我跟你磕頭好不好?我刎頸求你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擔心你——」「不可以。」他忽而轉冷,截斷她的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