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命又有什麼用?這種苦日子,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差別,說不準,早死早解月兌,晚了,不過是多受挨餓懼怕和日子茫茫無依的折磨至死……」說到心酸處,劉嫂子捂臉哭了出來。「再等下去,也等不到我家那口子回來,小劉哥哥,你再不回來,我也支撐不下去了……」
在場又有多少人支撐得下去呢?
再過一個月,此時待在棚架底下的人,不知又會有多少個倒了下去,被胡亂挖坑掩埋……
「快找地方躲起來!青綏兵在鎮外不到一里處,正要殺過來,鎮里的黑革兵馬上會把小鎮當成防守據點,到時我們老百姓又將淪為兩軍對戰下的犧牲品,大家躲起來——」跛腳陳三連滾帶爬匆匆來報,棚架下眾人驚慌失惜,紛紛走避,可整個小鎮又有何處能藏身?
走了一批黃絛軍,來了一批黑革兵,現在青綏兵也朝此處馳來,三番雨次的鐵蹄蹂躪,這塊小小上地,近乎寸草不留,簡陋屋舍的門窗,早在第一批士兵強取財物時便被踹破,還來不及修釘重整,新的侵略者又來。
不消片刻,鎮外果然來了千百匹駿馬,團團包圍住小鎮,巨大叫囂搦戰聲,連屋瓦亦為之撼動震顫。
昂屭眼看屋瓦震落灰塵,塵煙上竄,再變成漫天箭雨,傾泄而下,強勁風勢伴隨羽箭疾馳墜落,一根根羽箭穿過他的身體,踫觸到他時變回白煙,侵透出去時再恢復為鋒利凶器,射往小小荒鎮。
不時傳來中箭的哀號,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毛骨聳然的破空聲響,不曾停止不來,仿佛要將小鎮里所有有性命之物,趕盡殺絕。
「夠了!」負屭凜然斥責,連結於雙掌的長劍同時揮起,他不要再看見這個幻境,他甚至沒有轉身的勇氣,去看箭雨肆虐過後的慘況!
他揚劍,劈砍困住他的虛幻迷境,劍身劃破煙幕,傾落箭雨的蒼穹被劍氣刷地削開,里頭是更多更濃的白霧。
他馳進霧里,撲面迎來的,是飄飄落花,繽紛的粉,潔淨的白,魚姬站在花樹底下,撿拾花瓣,準備釀酒工作。他與魚姬交錯而過,她幽幽嘆氣聲,滑入他耳內,他沒止下腳步,繼續穿透雲霧——
酷烈的驕陽,在沒有遮蔽物的原野間,大肆投射灼人熱息,魚姬頂著斗笠,為下田工作的農人斟茶備飯,身旁有個老農,正在勸說她嫁給他的小兒子,老農反覆地說著︰「姑娘的青春怎堪蹉跎?好不容易前年戰火終於停止,開始要過安穩日子,有個男人在身邊保護你,總好過你流離失所,沒個依靠吶……」她只是笑,輕輕搖頭。
昂屭想停步,但煙霧反倒強卷著他走,黃葉沙沙,微涼的風,拂落滿梢秋意,她跟隨幾個婦人在河畔掏蛤,婦人說著︰
「小魚,你到咱們這村里應該也有五年了吧?你瞧起來一點都沒變,算算今年已該二十好幾,有沒有看上咱村里哪個少年郎?教書的許先生每回見你就會結巴臉紅,我看他很中意你,要不要林嬸替你做個媒?」
她仍是搖頭,回說她在等人,婦人又道︰
「等?該不會是等七、八年前上了戰場的男人吧?唉,傻姑娘,能回來早就回來了,不能回來代表著他回不來,你能等他多久?等不到,難道一輩子給這麼虛度掉嗎?」
昂屭沒能听到她回答,又來到另一幕另一景,白雪皚皚,已不是掏蛤的祥和小村,她身裹著不厚的裘褐,呵出白煙,忍不住寒意侵襲的顫抖,在一處老舊小草屋前,兀自眺望。
「……負屭,你找得到我嗎?我已經沒在你當初替我安排暫居的地方,你會不會來了卻尋不著我?負屭……我不是故意跑遠,實在是發生太多事情,我不離開不行,每到一個地方,我不敢久待,我不像人類壽短,我幾乎沒有改變容顏,他們一定會發現我很奇怪……你可以找到我,無論我在何方,是吧?負屭……不要讓我等太久,我有好多話要同你說……」
昂屭大聲喊她,聲音消散在煙霧里,連他都听不見自己的嘶吼。
又是一個春景,夏季到了,秋葉旋繞,冬雪飄揚,四季輪動不休,她走在那些景致里,穿梭於繁花錦簇、熱陽輝耀、瑟蕭秋風,以及寂寥紛雪,度過年年月月。
身旁人類來來去去,她不敢與他們深交,總是只待幾年便走,她開始有了假名,自稱姓魚,名芝蘭,認識她的人類喜歡喊她一聲「小魚」。她與誰都好,成為朋友,她的美貌,帶來許多麻煩及覬覦,先前企圖染指她的那位大少爺並非唯一,無論她到了哪里,皆有人想為她說媒,也遇過男人愛慕示好,剛開始,她會婉轉說著她在等人,到後來,她不那麼回了,等待兩字,不再掛於嘴邊,她仍是拒絕任何人的感情,維持著愛情方面冷若冰霜,友情方面好聚好散。
她夜里不再流淚,不再喊出他的名字,如同她也不再倚窗望月,像個傻子,喃喃低語對自己說話。
她不再說著︰負屭,不要讓我等太久。
她不再說著︰負屭,快些回來。
他無從分辨這是從她上岸多久以後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變換的速度及次數,他已算不出來,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續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陸路上,被迫成長和求生,吃盡苦頭,嚐遍艱辛。可怕的是,支撐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終卻是將她推落絕望深淵的元凶。
與負屭錯身重疊過的魚姬有無數個,或哀,或喜,或強顏歡笑,或淡淡吁嘆。
她遇過對她心懷不軌的人,也遇過疼她如親生兒孫的善良長輩,她辛勤工作以換取溫飽,不求富裕發達,亦不想成為旁人眼中能干精練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穩平順地度日,她經歷過戰亂、饑荒、疫病,也面臨過祥和、富足和國泰民安。
她懷念著海,已經回不去的故鄉,她後悔舍棄一切,踩上人界陸路,沒說出口的,似乎該是她後悔認識了他,害她落入進退維谷窘境的男人。
昂屭伸手踫觸每一個在他眼前經過的她,他撫模不到她,這里的她只是輕煙,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里。」他的手指幾乎要撫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這一個她,受雇於一間食堂,負責數十簍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臉上有淺淺紅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廚房工作的年輕姑娘故意挑起爭執而摑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儀的灶頭對魚姬特別關愛照顧,以致於引發姑娘強烈的妒意。
指月復穿透她頰上紅痕,她與先前每一個她一樣,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下一個她,受雇主斥責而低垂螓首,同樣在他指尖可及之處,變成煙。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再下一個她,離開了食堂,繼續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見新的人群,適應新的生活,身上僅有的錢財卻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鎮,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直到一個美麗女子對她伸出援手,將她帶進一間當鋪,聘雇她在當誧里做份小差。雖是婢女,吃食衣著皆遠勝於她先前任何一個工作,當鋪當家脾氣雖古怪,倒也不至於遷怒小婢女,鋪里婢女們性情良善,待她極好,她在這里笑容多出許多,而且,當鋪保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外人欺負,覬覦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遠遠,不敢動手動口調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