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問心無愧,能獲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別人三言兩語而搖擺不定,更沒改變過待她的態度……然而,她並非問心無愧之人,他的信賴,沉重得教她馱負不來,快要壓垮她。
她無言抬頭,眼前一片飄渺湖色,因雨勢加劇而白得更徹底,數百尺外的樓閣,已然無法瞧見, 啪作響的雨聲,落于檐上、落于湖上、落于葉上,擾亂著寧靜,以至于使她忽略了身後踏入虹檐的腳步聲。
「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隱瞞下去,別讓少爺知道實情,那麼你現在的庸人自擾全是無病申吟。」
是德松。
雖驚訝他為何沒跟隨在赫連瑤華身旁護衛他的安全,她也只選擇默然回頭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絲淡淡濕濡的痕跡,他冒雨而來,自有他的用意,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確實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騙赫連瑤華?」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該說的話嗎?她以為他是來處理掉她這個危害他主子的蛇蠍女人。
「它是兩全其美的方法。」他說。
「它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她說。
「它可以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應少爺,愛他如同他愛你一般,你們會是一對教人欣羨的鴛鴦愛侶。」之前她所做所為,自然沒有追究的意義。
他說得太輕松容易,完全是旁觀者清的風涼。
「跟著少爺,絕對比你受雇的前個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擇木而棲,與其過著使計暗殺人的陰沉日子,不如舍棄以往,重頭來過,當個單純的赫連夫人,為他生兒育女,對你而言,豈不更快樂些?」德松又說。
他以為她是受人聘雇的殺手,潛入赫連府里企圖殺掉赫連瑤華,便勸她放棄前雇主的命令,轉投赫連瑤華。
「……」白綺繡靜靜的,維持撫觸月復間的動作。
如果,她是一個殺手,她會接受德松的勸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納入赫連瑤華羽翼下,成為他真正的妻,全心愛著他、伴著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說的美好遠景,是虛幻的花,美則美矣,卻遙不可及,她無祛伸手去踫觸,因為她的雙手,被名為親情的繩索所縛,牢牢地,一圈一圈纏繞、一圈一圈收緊……
「自從少爺被貶謫荒城,又遇過無數回暗算,周遭朋友下一瞬間都能亮刀殺他,他對人連一絲絲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說出關于赫連瑤華的過往。
白綺繡的驚訝,全瓖在微微瞠大的眸里。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殺沒死,在鳥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兩頭便有刺客上門,府里奴僕十個有七個是來殺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不貪不忮不畏權罷了。
那番話,不是他戲謔的謊言嗎?
「少爺得罪了當時的太尉,在官場陋習推波助瀾下,幾乎是無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傾靠在太尉威勢那方,落井下石。他看盡了冷嘲熱諷的嘴臉,更明白人情冷暖,幾回死里逃生、幾次險中月兌逃,再高遠的抱負都會被消磨殆盡,他當初為官的信念,全盤潰散,原來‘官’不過是集污穢骯髒貪婪自私于一身,他說,他想親眼見識它能腐敗到何種地步;他說,立志成為好官,落得如此下場,那麼當貪官會是怎生情況?這世間的公理,難道真是善惡不分?」德松娓娓道來那段太久遠的往事。
赫連瑤華沒有騙她,他那時說的,是實話
他遇過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經歷。
「那時,是國舅爺出手,將少爺從窘境中帶離。國舅爺是他的恩人,這也是少爺為何願意成為國舅爺暗地里肅清異己的幫手——他心里明白,是他有利用價值,國舅爺才不惜與太尉惹上嫌隙。」德松並不單純想對她闡述一個老故事,他想說的話,在一聲吁嘆之後低吐而出︰「少爺不讓人靠近最真實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對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訴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場騙局,他的信任、他的寵愛,不過是自做多情的笑話?你要他再嘗一次信念瓦解的劇變?」
白綺繡微微一震。
每個人都對她有所期望。
她娘親要她替家人報仇。
德松要她隱瞞,要她溫馴地成為赫連瑤華的愛妻。
赫連瑤華要她在他身邊,要她愛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棄所有的雜錯、暫且不顧忌周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實現成真——
她……想怎麼做?
第10章(1)
她的期望,清楚得毋需費神多加思考,便已經有了答案。她想默默藏起它,不對任何人說起,將它當成一輩子的秘密,鎖入心底深處,只容自己細細咀嚼。
只是,當晚,赫連瑤華回到房內,帶回一屋子的寶寶衣物鞋帽、童玩、多數孕婦會喜愛的腌梅漬物,以及滿臉純真笑靨時,她的心幾乎為之融化,溫熱的淚,在眼中漫開。
他取出紅珠博浪鼓,咚咚咚地遞到她面前,露出唇瓣的白牙亮晃晃,笑起來多麼稚氣無邪,鼓皮上彩繪幾只簡單彩蝶,色澤鮮艷漂亮。
「綺繡,你瞧,聲音真好听。」咚咚咚他玩上癮了。
「你怎麼……買這麼多?」寶寶衣裳有男有女,鞋帽各種顏色齊全,童玩更是琳瑯滿目,想得到,絕對沒錯放,想不到的,也不知他上哪兒去找來。
「不早些準備,萬一漏買了怎麼辦?」他笑,手里博浪鼓仍在搖,只是這回,他塞到她掌心,讓她先試玩。
「男孩女孩都還不知道,衣裳胡亂買,總有一邊是浪費了。」生了男孩,女女圭女圭精美的粉色小儒自然不能穿;生了女孩,男女圭女圭帥氣的湛藍衣裳總是不適合。
「有什麼關系,他爹又不是買不起。」尚未當上爹,已經開始有壞掉的跡象——縱容兒女爬上頭頂的那一種。
女圭女圭衣鞋小小的,樣式精巧,她握在手里,細細瞧著,舍不得放下。
想像孩子套上它們時的模樣,她眼眶更熱了些。
「這些衣裳真可愛……」她輕喃。
「我命人用同樣布料,也替你做了一套,以後你和孩子就可以穿同款衣裳出門。」當然是女女圭女圭款式的,她穿起來才美。他不僅寵孩子,也沒忘掉連孩子的娘一塊兒寵下去。白綺繡緩緩放下輕軟的小衣裳,停住博浪鼓的敲擊聲,她看著他,他笑得開心,看來是發自真心喜愛孩子。
「瑤華。」她極少這麼喊他,那太親匿,她不敢喊,怕喊多了,連自己的心都給喊軟了。成親以來,興許只喊過三次……或是四次?一只手掌都能數出來。
「嗯?」赫連瑤華雙眉飛揚,等她繼續。
她並不是要坦白自己留在他身邊的目的,德松說得對,她可以永遠欺瞞他,不讓他承受事實的打擊,而她,也決定這麼做。唯一沒能按照德松所勸的是,她無法留在他身邊,無法忘懷爹親之死,更無法粉飾太平地與他廝守終生,她會離開他,靜靜離開,產下孩子之後,將孩子送回他身邊。
「……如果,現在給你一個心願,你會期望哪樣事兒能成真?」
赫連瑤華低低一笑,牽起她的手,包覆在大大掌心。「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有太多女人在生子過程中無法挺過,難產死去的產婦不算少數。
女人妊娠,是在賭命,生得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棺材板。他雖期待兩人共同孕育的孩子到來,他更希望她毫發無傷,他不想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