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書亭沒弄懂官場文化,死守書上教條,以為先人流傳下來的道理堅不可破,他相信有理走遍天下,就算面對著犯下殺人案的某高官寶貝愛子,他也絕不屈服——
他忘了另一句更重要的話。
闢官相護。
既然是高官的寶貝愛子,高官豈可能眼睜睜看兒子被判刑處死?自然動用所有力量與關系,也要保兒子全身而退。高官找上赫連瑤華及其他官場友人,要眾人幫忙想辦法。就利益論,高官對赫連瑤華的用處大過于白書亭千倍不止,這是一個多龐大的利益勾結,單憑白書亭小小一只螳螂,又如何能抵抗載滿達官富人的豪美華車?
想當然耳,眾官連選都不用選,全數往高官那方站,即便心里清楚,高官愛兒惡名在外,此回正是覬覦別人家新娶的小媳婦兒,心生歹念,端出他爹的名號想欺負良家婦女,孰料惡霸行徑耍過了頭,弄出人命,將小媳婦兒的夫婿活活打死——如此劣等作為,有良心的官,都該要為受害的百姓出口氣,好好教訓這只仗勢欺人的人面畜牲,可惜,好官何其少,世上當然有,只是三四只。
至少,赫連瑤華不在「好官」之列。
那時,他在眾官之中,戲謔說了一句時常掛嘴邊的冷漠話語︰擋路的石,一腳踢開便是,何必浪費時間去搬動它。
他沒興致幫在場眾人思索半條「處置」白書亭的計謀,毫無挑戰性的敵人,他不屑出手,于是他口氣慵懶,意興闌珊,說完便隨便找了理由先行離開,後頭他們還商討了什麼,他並不清楚。
第2章(2)
此刻,他才看見白書亭的下場,由手里書冊內的那幾行短短敘述——
白書亭一家,在某次返家途中,慘遭匪徒洗劫,奪財只是掩飾,取命才是目的,白書亭身中五刀,當場死亡,其妻兒分別受到輕重傷,非死即殘……而高官愛子的堂審,因白書亭的驟逝換成了高官相熟之友,判決情況自然是一面倒,高官愛兒不僅無罪釋放,更反控受害人誣蔑。
赫連瑤華重重合上塵封數年的老舊官名冊,潮般席卷的回憶猶如走馬看花在眼前匆匆閃過,同時,一股強烈的不安,急速擴大。
千萬別是他現在心里想的那般……
白書亭,白綺繡……
相同的姓氏,她眼底對他的怨憤,還有,她雪白無瑕的背上,數道凌亂的傷痕盤踞,他好奇詢問過她,她只是反問「丑嗎?」,丑倒不至于,但思及她受到如此嚴重傷勢之際,極可能失去性命,他仍是蹙擰了一雙劍眉,每每歡愛時,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親吻那些傷疤。
綺繡難道就是……
「少爺!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她割腕自盡——」被安排在白綺繡身旁伺侯的小婢玲兒花容失色地急急來報,赫連瑤華心驚而起,狂奔回房。
房里寧靜如昔,毫無一絲凌亂,冬日暖陽依舊,透窗而入,光輝仍灑滿偌大花廳,室內色調柔軟怡人,白的縵,綠的紗,全是綺繡最喜愛的淡雅顏色,突兀的血紅,濺了一地,噴染在他費上好一番勸夫才自外域運輸回南城的手工織毯,毯上是巨幅的雪白山景,雲霧縹緲,美若仙境,此時雨一般的血珠子,零星遍布,一點一點一點,更觸目驚心的是,一床被褥像極了落日晚霞暈染開的血色牡丹,開得囂狂、開得恣意。
白綺繡身處一片鮮艷妖紅之中,素潔衣裳上亦是狼籍駭人的血跡,她神情蒼白茫然,宛若迷途孩子,右手握住鮮血淋灕的繡剪子,軟軟擱于腿邊。
「綺繡!」赫連瑤華箭步上前,邊對身後提裙緊隨的玲兒急吼︰「快去請大夫!快——」
他擒起她的手腕,趕忙要替她止血,她的左袖沉沉濕濡,紅灩灩血珠子沿著袖緣滴下,足見有多少鮮血流失——
心急如焚翻過被血染得粘稠的縴腕,他以為會看到皮開肉綻的巨大血口,然而,此時映入眼簾,是幾道泛著淡淡紅澤的痕,猶如指月復沾了胭脂,輕輕在雪白膚上一抹而過。
這種痕跡,他見過,還不只一回,當初將古初歲開膛破肚,取出他體內金絲蠱時,那種根本不可能存活的傷口,一瞬之間,被神奇的金色小蟲吐出絲線給縫合起來,血肉間穿梭來回的半透明銀絲,消失無蹤的致命傷勢……
「我怎麼了?」白綺繡喃喃自問,定定看著自己的腕脈,方才她明明就……剪子劃破膚肉的疼痛,劇烈得教她哆嗦,那不是作夢,她是真的打算尋死,可是……「傷口為什麼自己密合?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是金絲蠱。
兩年前喂進她口中的蠱卵,孵化了,這便是她能復活的原因,赫連瑤華確定了這一點。
白綺繡見他沒有任何驚訝的反應,立即做出聯想︰「是你!是你把我變成這樣?!你對我做了什麼?!」
他不答,她扯緊他的衣襟,忍住失血過多的搖搖欲墜,再質問︰「你把我變成怎樣的妖物?!我死不了!我死不了了!你……」她眼前一黑,險些癱軟地倒進他懷里,她強撐著雙臂,不允許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你怎麼可以如此輕賤自己性命?!」赫連瑤華搶走她手里繡剪,視它如毒蛇猛獸,丟得遠遠,總是待她和顏悅色的他,看到她傷害自己,用天底下最蠢最笨最懦弱最自私的方法,想要結束生命,他動怒了,真的感到非常生氣,他無法放軟嗓音哄著她,五年前失去她的恐懼,他至今沒有忘掉過,剛才踏進房內時,那股絕望和焦急又重新回來了,那股恨極了自己沒能保護她的怨懣又重新回來——
「我本來就是個死人!我已經死了,我不該在這里!我要回去我該去的地方!」白綺繡掙不開他的鉗制,只剩言語能與他對抗。
「這里就是你該回來的地方!」
兩人身後傳來玲兒拉著大夫狂奔回來的腳步聲,赫連瑤華頭也不回,冷喝道︰「誰都不許進來!」
「呀?!可是少夫人的傷……」
「出去!」
赫連瑤華震天價響咆哮,玲兒嚇得不敢再多嘴半句,連忙再拉住大夫退出去。
房內兩人沉默對峙,她眼光不肯瞟向他,他卻是不願將眼神從她倔強緊繃的小臉上挪開。他低下頭,要親吻她泛白的唇,她立刻撇頭避開,兀自咬著嘴,以為這樣就能不讓他得逞,他沒有放棄,追逐上來,她無處閃躲,被他溫暖的雙唇吻住,她不松放牙關,更是咬緊下唇,他以舌尖輕輕滑過她的嘴角,搔癢似地撩動她,她好氣,氣他在這種時侯竟然只想著要親吻她,他們正在爭吵呀!況且她還深深恨著他……
她終于反擊,張口咬了他的舌,用她認為已經是很大的力道,咬破他的嘴,血腥味蔓延兩人口鼻間,他稍稍離開她的唇,但也僅有半寸,足以讓他低沉開口說話︰「我不許你再做出這樣的事,不許你傷害自己,不許你死。綺繡,允諾我,向我保證,你不會再自殘,你會好好照顧自己,讓自己越來越健康,氣色越來越好。」
「我不!」她不給他任何安心的擔保。
「你必須要。綺繡,你答應要陪我一輩子。」
確確實實從她口中,說出過這樣的誓言。
白頭偕老……
一生一世……
「那是謊言!全是騙你的!她狠下心說,將自己隱藏在深處的黑暗面全盤托出,要他對她死心!要他看清楚她的用意。要他干脆就這麼放棄她,讓她死去︰「我告訴過你,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不愛你,我恨你!你被我騙了!我不溫柔不嫻雅不恬靜,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妻子,你把我留在你身邊,危險的人是你!我隨時都會殺你,用下毒的方式!用夜里偷襲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