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瓣蠕動,欲言又止。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我等了你五年,整整五年,五年里,對我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們都說我瘋了,連我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思念逼瘋……」他執起她的柔荑,不曾忘記自己允諾過,此生絕不輕放這雙手,他要牽著她,從年少到年老,從青絲到白發。
她從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向來柔弱文靜的面容,沒有嫻雅的笑意,沒有感動的深情,沒有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傾戀,她俯覷著枕在她肩胛的他,眸光竟有幾分怨懟。
怨懟?
他的綺繡……怎會這般望著他?
「我確實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高興……你總是如此,一意孤行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不在意是否傷害別人,你從不問別人是否願意……我怎麼會開心?怎麼會欣喜若狂?當我以為自己終于得以解月兌,如願逃離你遠遠,又被迫再度回到這里的時候?」白綺繡淌著淚,道出的話語卻字字如冰似霜。
赫連瑤華怔然,他緩慢抬頭,腦袋一片空白,他在白綺繡眼中看到她說那番話語的篤定。
「解月兌?」他艱澀重復這兩字。
她將她的死亡視為……解月兌?
她將她的離世視為遠遠逃離他的……解月兌?
他不明白,他與綺繡是教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他們兩人自成親那日起,不曾爭執拌嘴過,他也沒有招惹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來教她傷心垂淚,他們夫妻倆相敬如賓,她是他唯一深愛的女人,她是他心上最柔軟的一部分,兩人鶼鰈情深的種種情景依舊歷歷在目,何以她死而復生,竟道出教他震撼無比的狠絕字句?
她恨他嗎?
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恨著他嗎?
「你就讓我歸于黃土,不是很好嗎?我可以帶走所有所有的恩怨,而你,仍能無知地緬懷我們那段虛偽的甜蜜婚姻,回憶‘白綺繡’對你的情意……這樣不是很好嗎?」白綺繡近乎自言自語低喃,嗓音縹遠渺茫。
「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與你哪來恩怨?!我們的姻緣又豈會虛偽?!」赫連瑤華如坐針氈地倏然起身。
「我真羨慕你,什麼事都不知道……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會用盡辦法想救回我。若我告訴你,前塵往事,全是假的,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一直深深恨著你,我不是你所以為的‘白綺繡’,我不曾被你的情意所感動,我冷眼看著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假裝自己耽溺于你的寵愛之中,讓你放松戒心,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尋找時機殺你,這樣,你還會為我的蘇醒而感到喜悅嗎?!」她身子搖晃一下,過長的句子,耗去泰半力量。她說得既慢又輕,一字一字,清晰可聞。
言語的銳利,不在于用盡多少力道嘶吼咆哮,而是語意之中,道出了多少毀滅一個人的希望、自尊,以及向來認定的事實。
她用他愛極的女敕嗓,殘忍地告訴他,她對他的愛,假的。
那些噓寒問暖、那些關懷備至、那些輕聲細語,都是假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你病得太久,弄混了現實與虛無。你怎可能帶著恨意留在我身邊?綺繡,你只是暫時忘掉我們相愛,忘掉你有多愛我。」赫連瑤華穩住唇畔僵硬的笑弧,耐住性子安撫她,更在說服自己,五年不是一個眨眼即至的短短時日,她歷經五年空白沉眠,難免意識混沌,興許她在那千余個日子里,作了漫長的夢境,在夢里,他與她發生過嫌隙,導致她醒來之後,以為她依然身處夢中,連帶將夢里夢外的他混為一談。「你會慢慢想起來,想起來我們倆夫妻的感情,我會一直陪著你。你餓了吧?我讓人替你煮食些清淡粥水,先墊墊胃,還得請大夫來為你診脈,萬一留下病謗就不好了。」
白綺繡靜默凝望「她的夫君」,他為她挪好軟枕,要扶她先躺下休息,她並沒有掙扎抵抗,任由他輕托著肩,躺平榻上,為她攏梳如瀑長發。
她確實仍倦著,這具甫蘇的身體,沒有足夠體力支持她繼續消耗,每抬動一次四肢,都有股它不屬于她的感覺。
她方才幾乎要被他所說服,以為自己對他的恨是不存在,只是自己胡思亂想而編織出來的惡夢,彼此深愛才是真實,但,她清楚,她醒來了,從教她痛苦掙扎的處境中,醒過來了……
赫連瑤華待她的嬌寵憐惜,是她最難忍的折磨。
為何讓她回來?「
為何還要讓她回來……
「白書亭這個名字,你記得嗎?」她閉上雙眸之前,以嘆息的方式,低聲問。長睫陰影,深深遮蔽住她眼中光采。
「我沒听過這個人。」
「你听過,只是他的存在對你而言微不足道,所以,你沒有費神去記。有多少的人,被你毀得家破人亡,你卻連他們的姓名都記不住。」她不再看他,疲累睡去。
赫連瑤華半晌不敢發出動靜驚擾她,直到她平穩呼吸傳來,他慢慢貼近,感受著她的吐納。
她的言詞、她的反常、她眼底的陰霾,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曾見過如此模樣的她,他可以編織許多理由來告訴自己,再給她幾天時間,也許,她便會恢復成他所熟悉的「綺繡」。
然而,她提及一個人名,白書亭。
隱隱約約,模糊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
這名字,他並非全然陌生,許多年之前,好似在哪里听過誰提及……
赫連瑤華遇過許許多多這類無名小卒。
他們有些自詡清廉潔士,不屑與貪官污吏為伍,他們處處高高在上,唯我獨清,不食人間煙火地挾帶天下太平的美麗遠景,幻想世間沒有罪惡、沒有丑陋,行為古板、思想迂腐,像顆又臭又硬的糞石,阻擋在前方,淨做些壞人好事之舉,下場自然是被一腳踢開,除之後快。
他們有些曾與他處于相同陣線,聯手抗衡主要敵人,待共同敵人消失,雙方為各自利益反目成仇,原先的友好,虛偽得不堪一擊,狡兔死,走狗烹,人的自私自利,在此表露無遺。
他們不見得與赫連瑤華有深仇大恨,不見得惹他不悅,就只是他們礙著了他要通行的道路……
白書亭便是其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綠豆芝麻官,專管誰家狗兒偷咬了誰家的雞,樹上果子落地該歸東家大嬸還是西家大叔等等這種閑雜小事的小闢吏。
赫連瑤華記起了白書亭敦厚老實的模樣,老好人一只,寒窗苦讀三十載,千辛萬苦才考取寶名,為官時年紀已屆花甲,足足大上赫連瑤華兩輪有余,卻得鞠躬哈腰恭稱赫連瑤華一聲大人。
白書亭在鄉里間頗受愛戴,為人公正廉明,只可惜用武之地寥寥可數,沒辦過哪些大案子,與百姓倒是親若家人兄弟,時常府衙無事還會卷起褲管,幫老人家下田秧苗或收割,好幾回要找他辦案,得往農田里去尋。
白書亭對赫連瑤華是全然無害的存在,他太老實、太忠厚,不懂貪、不懂利,甘心窩在破舊官衙里當個地方小闢,這樣的男人,赫連瑤華連出手對付他都嫌費事。怪只怪白書亭不懂變通,善與惡在他單純的眼中沒有模糊地帶,他堅信書冊上那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虛偽謊言,天真得近乎愚蠢。
天子犯法,永遠不可能與庶民同罪,這是階級身分上的差異,是人一出世時便先劃分下的鴻溝。別說是「天子」,即使僅是個「官吏之子」犯下了罪,也有數百種方法掩蓋其惡,只有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才會成為嚴法之下的伏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