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他與她,靠得最近,卻離得最遠。
本以為這種情況會延續一輩子,但它終于仍是有停止的一天——在嚴老板臨死之前,他招鋪里幾人進入房內,交代放心不下的後事。公孫謙他們都是足以擔負當鋪重擔的大男孩,嚴老板倒不擔心,真正教他懸掛于心,遲遲無法閉上沉重眼皮的,仍是他的寶貝愛女吶……
「武威,你留下來……」嚴老板逐一對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小小歐陽虹意、春兒、冰心等等說完最後叮囑之後,他要夏侯武威單獨留著,其余人退出他的房。
嚴老板這些年來,身體情況直不好,半年前,他發病一次,左半邊的手腳癱瘓,雖然拄著拐杖還是可以走動,興許是對身體負擔太重,他便不怎麼愛下床,只除了陪愛女到園子里去泡茶閑聊,才會呼吸些清新氣息。
「是。」夏侯武威順從其意,坐在床邊圓椅。
嚴老板順著息,大口吸吐,濃重的聲音,透露著連吐納都吃力的痛苦。
「老爹。」夏侯武威輕拍他的胸口,手背被骨瘦如柴的枯掌搭住。
「皇子……求你件事……」
「老爹,別說求不求的,你要我做什麼?」
「別再和歡歡斗氣,她很難過。」
「好。我不再與她斗氣。」夏侯武威頷首。那已是幾年前的事,有氣,早也消去泰半,只是拉不下臉來開始對她好,同時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自小娃兒變成小泵娘的她,于是便維持著淡淡距離,不知如何縮短。
「待她好一些……」
「嗯。」
「多讓讓她……她是好孩子……你一定會發現,她是個好孩子……」
「老爹,你別說太多話。」夏武威見他一口氣險些要喘不上來,想阻止他。
「拜托你幫我照顧她……她不像她表現出來的堅強……我好擔心她會……會被人欺負……」
她會被人欺負?夏侯武威對這句話嚴重質疑。但他清楚此刻不適宜在嚴老板面前吐實,就讓嚴老板帶著這個錯誤認知,以為他家寶貝愛女是柔弱嬌嬌女罷。
「老爹,你盡避安心,我們所有人都會好好照顧她,不會讓她受委屈,我們都在你面前發過誓,無論發生何事,我們一定護著歡歡。」他知道嚴老板最需要的,就是他的保證。方才眾人皆允諾嚴老板,他們定會為他守護愛女、守住嚴家,以報其恩情。
「留……留在她身邊……別走,就、就算不愛她……也留著,騙她沒關系,假裝更提關系……就是別走……我太自私……不顧你的意願,但這是一個……爹親的遺……願……」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就算不愛她,也留在她身邊不走,我承諾你,我夏侯武……不,我李采祐永遠不會離開她,我會一輩子陪伴她,只有當她找到另一個她愛的男人,不再需要我時,我才會退開,否則,我絕不離開。」夏侯武威一字一字,清晰堅定,目光炯炯,定下誓約。
嚴老板眼神中有著欣慰及歉意。他是個自私的爹,只顧及女兒的將來,卻不顧夏侯武威願或不願,也要為女兒留下這個依靠。女兒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她太死心眼,少女芳心遺留在夏侯武威身上,不肯收回,注定會吃苦頭,他這個爹親,只求女兒能少受些傷、少跌些跤、少落些淚,把她喜愛的人,留在她身旁。
如果剝障她心中的夏侯武威,會讓她那麼疼痛,他寧願愛女被蒙蔽在甜美的謊言之中,永永遠遠別嘗到痛楚。
「皇子……謝謝……」
夏侯武威不讓他說下去,搖搖首,攤掌示意他別為此道謝。
他不怪老爹以「遺願」來要求他答應他,老爹愛女心切,自始至終都為女兒打算,夏侯武威想到他母妃,也曾請求另一個人以親生兒子的生命代他送死。
案母的心願既小又純粹,無非希望子女平安順遂,即便平平淡淡過一生,也要幸福快樂。
「爹——」嚴盡歡不顧冰心春兒的好說歹說,硬是進到嚴老板房里,她不要被阻隔在屋外,讓爹去向所有人交代後事,她不要!她爹才不會死!他會長命百歲!
「老爺,我們攔不住小姐——」冰心好抱歉說著,嚴老板不以為意地扯唇笑笑,招手叫了嚴盡歡過來,嚴盡歡快步奔去,挨在他的身旁。
嚴老板先是拍拍她的縴背,笑嘆︰「歡歡吶,答應爹,你要乖……要听阿謙他們的話,明白不?」他愛憐又遺慨,氣若游絲的叮嚀。
嚴盡歡咬著下唇,用力點頭再點頭,螓首好半晌都不肯停下。
「爹真希望能……親眼見你出嫁,還要幫你準備好多好多……嫁妝,抱抱我的孫子……」他不想這麼早走,再多個幾年的話,這些心願就可能達成了呀……
嚴盡歡偎在嚴老板胸前,仿佛以往賴著爹親撒嬌的溫馴模樣,听她爹說著話,斷斷續續,他以前說話總是很有活力,最愛笑蹭她的臉,東句寶貝西句心肝的,現在這樣有氣無力,她好不習慣
「歡歡,爹會……保佑你,你定要過得很幸福……以後,別忘了帶著我孫子……來看看爹和娘吶……」嚴老板努力擠出笑容,不想讓離別的悲哀蓋過他對女兒的最後祝福。
他會保佑自己女兒,未來之路毫無顛簸,任何的危機都能化險為夷,擁有真心愛她的男人,生幾個與她一樣美麗可愛的孩子……
嚴盡歡咬住嗚咽,咬得唇兒滲血,眼淚更是抑制不住。
越來越小,爹說話的聲音,爹胸口怦咚怦咚跳著的聲音……
越來越小了……
不見了,全都不見了。
只剩誰,放聲大哭著,嗓音淒厲剌耳,宛如天崩塌下來的無助害怕。
聲嘶力竭,號啕痛哭,不知所措,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最疼愛她的人,從此消失無蹤——
本該止歇的心跳,重新回到她耳內,一聲一聲,強而有力,來自于將她從爹親胸口抱進自己懷里的男人。
「哭吧,我在這里陪著你。」夏侯武威薄唇抵在她發漩,幽然低嘆。
這一夜,她失去了爹,但得到她爹最後為她留下的他。
久違的溫柔。
「真是不值得!虧老當家如此疼歡歡小姐,結果小姐連滴眼淚也沒為他流,仍有心情挽著虹意去園子里賞花。嘖嘖,難怪早有人在說,歡歡小姐心腸冷硬,之前听說她會欺負下人!」
「是呀,寵兒不孝,老當家寵歡歡小姐過了火,寵成這副嬌蠻德行,死了爹也無動于衷,我看吶,當鋪可能撐不久了,咱倆還是盡早尋找新工作才是。」
兩位灰裳男僕,手邊工作散漫潦草,嘴上功夫比雙手來得勤快麻利許多。
嚴家新當家,十歲,听起來多不穩重吶!十歲是能做啥大事業?大伙的養家薪餉全得依賴這只小丫頭,樹倒猢猻散,嚴家倒,大家跟著倒,難免教人擔心不安。
十歲小女娃,除了哭,還會做什麼?
不不不,這只小女娃,連哭都不會。
摯愛的爹親離世,誰不是哭得痛徹心扉?不然好歹得作作戲,在眾人面前假裝出喪父之痛,硬擠幾滴眼淚鼻涕吧?!
偏偏她連作戲都不會,姿態淡漠,意興闌珊,好似此去的,是別人家的爹,再是狼心狗肺至極。
嚴老板若知道自個兒愛女如此,怕是會氣憤地從墳里爬出來吧!
「既然有心尋找新工作,我嚴家也不強留。程伯,算妥他們兩人資遣金,一文都不許少。」公孫謙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後,一旁跟著皺眉不悅的老帳房,公孫謙俊雅面容上不慍不怒,淡淡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