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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伙計 第2頁

作者︰決明

她會用「特別」兩字形容他,不是單指他的面貌或衣裳,他五官精致,像薄胎透光的瓷,細細描繪一對飛揚卻不粗濃的眉,認真勾勒一雙深琥珀色眼眸,往下延伸的挺鼻,薄長的唇,相當俊俏,可她不認為他會比鋪子里的鑒師公孫謙出色,論俊逸,他是差公孫謙一截,臉色也太白,沒有男人浸濡在陽光下曬出的健康麥色、沒有男人勞動之後衣裳透露出來的汗水酸臭味……他最特別之處,是他的聲音,是他的步伐。

老人一般的聲音。

老人一般的步伐。

「我想典當……」四個字,從他喉里擠出來,像耗費千辛萬苦之力。

「當什麼?」是故意裝出來的怪聲吧?哪有一個長那副模樣的男人,卻有狗拉二胡的刺耳淒厲嗓?

沒有東西擺上桌的喀聲,只有他,用破碎的喉,說著︰「我想典當我的心。」

啪喳!第四枝毛筆,下場與前三枝如出一轍,活生生腰斬,它吐出的黑血,不甘心地又一滴濺在屠殺它的劊子手臉上。

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了一些瘋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了一些瘋話。

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吞忍下火氣,還得維持假笑,跟他們說——

「骨壇我們不方便收,我們鋪里有養狗,我怕等您取得功名回來,令尊遺骨恐怕會半根不剩。」實際上心里最想做的是一拳打穿骨壇,抱出骷髏老爹的腦袋,拜托他別對自己兒子托些怪夢,誤導他以為當鋪是干慈善的。

「等您的畫作在外頭有幾千幾萬兩的價值時,我保證以五千兩收受您的大作。」暗地里冷嗤這種鬼畫符會紅,天理何在?她隨筆撇撇都比那美太多!

「我現喝一口能飛到當鋪屋梁上的話,我一萬兩向您求售,請您割愛。」然後搶過水碗咕嚕嚕灌下,她人仍穩當當坐在櫃台,沒飛天、沒成仙、沒返老還童,號稱的鬼仙水,屁效也沒有!

一而再,再而三……一而再,再而三……她忍耐限度,就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三次而已!

第四個上門的倒楣鬼,得不到俏伙計隱忍怒氣的寬容!

她,終于發作,怒吼一聲,跳起來,探手,撈過他的衣襟,惡狠狠將他扯往面前,隔著櫃台欄桿死瞪他。

「挖出來呀!你挖出來我二話不說,三千兩當給你!」艷麗芙顏上一片冰冷,像小獸威恫地猛吠狂叫。

識相的家伙,模模鼻子就該滾!

心若挖出來,就算有三萬兩也沒命可花,哪個蠢蛋會做?!

偏偏他不識相,偏偏他是蠢蛋。

「我不需要三千兩,幾文銀就夠了。」破嗓因她的話而溢出笑聲,連笑,都是粗磨嘶啞,她才發現,他不是刻意佯裝,他聲音本是如此。

突兀。好像眼睜睜看著一個身穿金縷富裳的有錢人,蹲在街邊乞討好心大爺們賞口飯吃的突兀。

儒淨的男人,不純淨的粗嗓。

她的錯愕還沒完,下一個刺激又來。

「請借我刀。」啞礫的嗓,不失禮數地提出要求,無視自己衣襟正淪落憤怒小拳的扭緊之中。

俏伙計不是被嚇大的,惡劣手法她見多識廣,以退為進的客人比比皆是,更遇過狐假虎威的癟三,卻不曾踫過有人回答得教她啞口無言。

借刀?

她不懷疑現下若拿出刀來,這個白瓷般的男人就會立刻把活生生血淋淋還在跳動的心髒挖出來給她看!

他是在和她較量氣勢嗎?

誰先退縮誰就輸,另一方就佔了上風?

他在試探她的膽量?

她在掂量他的虛實?

是他敢?或是她敢?

一股傲氣,逼迫她賭了!

她自暗藏在縴美白女敕的小腿腿側操起鋒利薄匕,朝桌上重重一擺,刀身上炫亮危險的鋒芒,同時反照于她粉凝無瑕及他面若冠玉的容顏上,她在看他,看他是不是真敢拿刀挖心,更等著看他下一刻拔腿逃出當鋪;他在看她,看她那雙美麗靈活的眼眸里充滿了挑釁,燦燦如星,是她本屬姣好外貌中,最光采奪目的部分。

「多謝。」他朝她頷首道謝。修長且細瘦的五指緩緩握攏刀柄,匕芒閃過的速度太快,仿佛天際劃過的閃電,歐陽妅意眼簾一眯,再看清楚時,那柄她慣用的防身武器,已經沒入他的胸口。

他仍是笑著,下一瞬間就準備將刀刃橫切,在胸口破個大洞。

「可惡!」反應過來的俏伙計躍上櫃台桌面,區隔櫃台與客人的大鋼條,本用以預防突發情況時會有不肖人士闖進櫃台壓制當鋪人員,眼下卻變成最大阻礙,她努力伸長手臂,一手反握住他執刀的大掌,一手張開虎口貼于他胸口,硬生生擋在匕柄前,讓它挪動不了半寸。

他略微吃驚,目光從插著匕首的胸口挪往那小巧的滲血虎口,再沿著那只秀縴手掌、手腕、手臂,一路望回它們主人怒顏上,她幾乎是整個人都擠壓在大鋼條上,小臉扭曲,被貼臉鋼條擠皺了粉頰,眼歪嘴嘟,美嗎?不,任憑哪位天仙下凡,擠成那副德性,誰還有本事美?

但……

「你這麼缺錢嗎?缺錢缺到挖心來賣都在所不惜?!」歪臉小人兒被迫側著身子、扭著頸子,想吠人也無法當面吠,越吼反而越生氣了。

「我不缺錢。」他想將匕身轉向,不讓它的鋒利深深陷入她的細皮女敕肉里,那看起來好痛,血都染紅她的掌心——比起匕身泰半沒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沒有痛覺。

「不缺錢更該死!」不缺錢拿刀挖什麼心?!犯賤嗎?!

「我全身上下,只有心最值錢,我沒有想靠它典得多少銀兩,我只听說進了當鋪的典當物,有三個月取贖期,我希望在當鋪里,借住三個月。」短短幾句,他說得喑啞,她听得痛苦——毫不悅耳的粗磨破鑼,更得費神細听才懂他說些什麼,教人心不曠神不怡!她才懶得去仔細听他的啞嗓說啥屁話!

「你給我不要動!從頭發到腳趾頭都不要動!你等著!你敢再給我動那柄匕首試試!等著!」怒娃在鋼條後頭撂狠話,確定他乖乖頷首,並且松開握于匕柄的手,雙臂垂放左右腿邊,放緩吐納,立正站好,讓自己保持到「從頭發到腳趾頭都不動」的境界。

癟台右側的小門被猛然拉開,怒娃殺出來,全當鋪里女性雇員統一穿著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在她身上營造出全然回異的氣質,其他姑娘穿出了絲裳的端莊和柔美,她穿來卻像頂頭那片湛藍蒼穹,陰天的變臉,晴天的清澄,隨時都會發生變化,現在,當然是雷雨交加前的滿天烏雲。

她長發綰成圓髻,簪有簡素珠花,點綴于墨色青絲上,產生畫龍點晴之效,額際幾綹發絲垂下,宛如湖畔迎風青柳,隨著她的腳步而輕快活潑地彈跳舞躍,此時它晃動的弧度加大,原因無他,只為她腳步匆忙,沖上前來扁他一記。

啪!

在他仍細細端詳她之際,驟風突來,熱熱、辣辣的,從左頰上蔓延開來,他才發覺,怒娃不跟他客氣地賞他一個摑掌,聲音清脆響亮,回蕩當鋪大廳,力道之大,他開始感覺到一絲絲的痛。

「瘋子!」她氣沖沖打完他,將他推往寬敞長椅上坐定,一面揚聲朝當鋪其他人揮手嚷嚷︰「快去找大夫來!快點!」

有人探頭過來看,驚覺男人胸口插了柄匕首,當鋪一陣嘩然,忙著去請大夫的人去了;忙著尖叫的膽小女婢持續捂嘴尖叫;忙著碎嘴唆的帳房同樣不停嘴地直問「發生何事?」、「誰捅他的?」、「是妅意的刀!」;忙著通知全當鋪出事的小廝已經跑遍後堂,喚出更多人到大廳來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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