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妅意按住他的肩,鎖眉死瞪她自己的匕首。
拔起來會不會「噗」地一聲大量血液噴濺出來?
以她此刻站的位置,閃不掉吧?
她不想被鮮血灌頂、不想被鮮血洗臉……
為什麼這個男人心窩口上挨了一刀,還能呼吸平平穩穩?書冊里寫著被捅刀的人,不都喘個兩聲就嗝屁了嗎?!他沒彌留,沒斷斷續續交代遺言,沒邊說邊翻白眼,他現在的模樣,與他方才踏進來說要典當他的心時,沒有太多差別,除了他白皙的左頰多出一個鮮艷紅手印。
匕首沒入米色衣料中,埋得很深,至少有半截匕身全進了他身子里,鮮血濕濡前襟,只在方寸部分,沒有亂七八糟將他的胸前衣裳弄出一大片紅通通的駭人血海,或許是匕首堵住了傷口,但匕首鋒利的前端沒有刺傷他的心髒嗎?
俏伙計滿腦子運轉著太多念頭,最末了只化為一句話︰「你給我撐著別死!」
這句話,她吼完,覺得像多余的,他眸光清明澄澈,半點也沒有重傷之人該有的氣虛及痛苦。
很快的,大夫來了,更麻煩的是當鋪當家嚴盡歡也來了。
大夫是來救人的,嚴盡歡是來罵人的。
男人被送到後堂客房去緊急救治,歐陽妅意則被嚴盡歡揪擰耳朵,拖到側廳開鍘伺候——
「我說了嘛,是他自己捅的,我絕對沒有拿匕首插他——是,匕首是我的沒錯,但……」歐陽妅意再三解釋,喉嚨好干,都快說破嘴皮子了,嚴盡歡仍舊是那副悠哉啜茶,眸子卻冷瞪過來的姿態,偏偏這也是她最怕見到嚴盡歡端出來的當家模樣。
她嘆氣,繼續替自己澄清︰「我哪知道他會噗滋一聲就拿刀捅自己?他連個招呼都沒打,發生得太突然了嘛,就算我想阻止,也被鋼條卡住……可是你看,我真的努力過,瞧,我的虎口也割傷了。」趕快遞上柔軟小掌,要當家親眼見見她為了搶救瘋子而受的傷。血已凝結,糊在虎口上,刀傷被血跡蓋住,興許是傷口不大,她完全感覺不到痛,方才急著阻止瘋子,壓根忘了自己的傷。
真可惜,要是它還在冒血,更能博取同情。
嚴盡歡掩上杯蓋,瞧也不瞧她虎口上一丁點兒大的小小邦傷,茶杯放回檀木小桌上發出的輕巧喀聲,教歐陽妅意心驚膽戰。
嚴小當家清清喉,準備回擊︰「匕首向來藏在你的裙下,你與他,隔著鋼條,他如何能動手翻開你的裙,再從你腿下模走匕首捅自己一刀?除非——是你自己取出,遞給他,然後再用你的壞嘴刺激他、逼他,才會造成今日局面,不是嗎?」關于這點,某人廢話一堆,避重就輕仍沒提到半字,企圖粉飾太平,有月兌罪之嫌。
「呃……」完全被說中。辭窮的歐陽妅意趕快向嚴盡歡身旁杵著的夏侯武威使眼色。
救我!武威哥!快救我——
夏侯武威接收到她的求救,只能愛莫能助地聳肩,再補充一句無聲唇語——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招了吧。
最後一根浮木也滅頂,歐陽妅意求救無望,俏臉垮下,消極自首。「是……匕首是我拿給他的,也是我拿話激他。他要來典當他的心,我很氣,以為又是一個來亂的,所以才同他說‘挖出來三千兩當給你’,我嚇嚇他而已嘛,誰知道他真捅……」歐陽妅意全說了。要賞她死刑請盡快,不要凌遲她,嗚。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台的,要有坐櫃台的樣子?」嚴盡歡縴白食指,規律地在桌面上敲呀敲,一聲一聲叩叩叩。
「有。」笑容要美、嘴要甜、姿態要柔軟、招呼要狗腿諂媚,她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台的,就是當鋪門面?」叩、叩、叩。
「有。」長發要整齊盤起,不可以披頭散發,撲淡妝,不可以濃妝艷抹,衣著得體,不可以過分,當鋪是當鋪,不是妓院,雖同樣賣笑,要高雅而不俗艷,她也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台的,無論多想打客人,也不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進行,要嘛,就拖到側廳去‘處理’?」叩、叩、叩、叩。
「有……」不能讓其他客人看到當鋪粗魯野蠻的一面,面對惡客,可以用暴力相抗,扁得對方沒膽再上門來搗亂,但嚇壞其余無辜客戶,是當鋪大忌,她都有說過。
敲桌聲,停下。
「你卻讓他直挺挺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匕首捅自己?」嚴盡歡柳葉細眉挑揚,女圭女圭嗓可愛,可惜這份可愛無法將聲調里的凜冽給中和掉。
「我以為他不敢嘛……」正常人確實都不敢呀!那可不是隨手拿刀割一段頭發下來的小事,而是……
「你最好祈禱那男人能活著離開當鋪,他若死,害當鋪變成凶宅,我保證,我一定要你跟著他陪葬。」直接把她歐陽妅意捆捆打包,塞進男人棺木一角,陪他一塊兒被白軟軟的蛆蛆兒吃干抹淨,只剩白骨一堆,做對亡命鴛鴦!
歐陽妅意苦喪俏臉。她連那男人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不要跟他一起入殮啦……
「小當家,大夫準備要走了。」婢女春兒前來稟報客房現況。
「人是活是死?」嚴盡歡只擔心當鋪里會不會掛掉一個陌生路人,以後多條冤魂在夜里的當鋪中胡亂閑逛,帶來陣陣陰風,嘴中含糊著「還我命來」。
「活的,不過大夫從房里出來直搖頭,一臉苦惱……」八成是傷太重,連名醫也只能嘆氣再嘆氣。
「你還待在這里發什麼愣?」嚴盡歡不客氣地抬起腿,綴滿銀珠的繡鞋賞了歐陽妅意小俏臀一記踢。
「呀?」歐陽妅意魂歸來兮,美目瞠大大的,不解其意。
「還不趕快去客房看看男人的情況?求他不要斷氣。」他斷氣,有人也得跟著斷氣哦。
「……哦。」歐陽妅意乖乖不頂嘴,她才不想自討苦吃,得罪嚴盡歡,吃不完兜著走。難得小暴君長袖一揚,允準她快快退場,管她叫她去哪處刀山油鍋,她歐陽妅意都願意去,只求別再留在側廳里,被嚴盡歡用眼神將她挫骨揚灰。
謝恩可免,微臣退下。
歐陽妅意走出側廳,踩著透過葉梢而灑落的日光光點,步出側廳小園圃,跨過月洞門,拐向小湖曲橋,又穿過一小片桃花林,來到後堂客房,在後堂前的長廊巧遇大夫,她隨口問了一句「他傷勢如何?」。
大夫只是搖頭。
扁搖頭,誰懂呀?是不打緊,還是沒救?
「老夫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種事……」大夫補上一句完全無助于解惑的嘆息。
哪種事呀?說得含糊不清,根本就在吊人胃口!
「總之,這幾日讓他好好調養,老夫留了些藥膏在桌上,傷處的話……嘖,唉,怪。」大夫走遠,仍是搖頭連連。
最後那個「嘖,唉,怪」是什麼鬼東西呀?!是「嘖,刀插破心髒,唉,回天乏術,怪老夫醫術不精」的超簡潔濃縮句子嗎?!
想起嚴盡歡的陪葬恫嚇,歐陽妅意機伶伶打了個哆嗦,趕忙閃進客房看看男人斷氣了沒,他若死,她扁也要給他扁回魂!
兩片鏤花門板「咿呀」推開,省去敲門的累贅——就算敲了門,她也不奢望病人爬起來為她開門,她還是自個兒來吧。
客房雖名為客房,實際上不特別為了迎客而設,當鋪又不是客棧,不會準備房間來養蚊子,于是,客房里塞滿好幾件大型典當品,庫房放不下的,或是堆了幾十年沒動的佔位置廢物,便往這兒丟,光是屏風,客房便有六七件,幾桌三張,衣櫃箱疊起來十來個,古董大床三組,他躺在最靠牆的那一張木床上,想看他的傷勢,勢必要先爬過並放的兩張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