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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鑒師 第17頁

作者︰決明

「我是流當品,並非當鋪重金禮聘的鑒師,當鋪供吃供喝供用,讓我衣食無缺。」他所賺的每一分錢,全屬當鋪所有。

「這是剝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氣呼呼地直跳腳︰「你幫嚴盡歡賺進的銀兩,早就超過你的典當費吧?!她怎麼可以還這樣欺負人——」

「喂喂喂,你們閑聊起來了呀?」面攤老板很不滿受人忽視︰「現在是怎樣?面錢是付或不付?還是要直接跟我一塊兒上官府去?」

李梅秀雖是面攤熟客,她與小老板見過幾次面,卻沒有交談過……真糟糕,若是老老板在場,她還能攀攀交情,問看看能否賒欠面錢,下回再一並給。

「面錢我們當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請老板通融,我們會快去快回,絕不食言。」公孫謙說得相當誠心誠意。

「不成不成,你們跑了哪還會回來,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錢可以,你們兩人挑一個回去,另一個得留下來抵押。」面攤老板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攬下最耗費體力的重則大任,這兒離當鋪有三條長街,回到鋪里更得做好讓歐陽妅意哈哈取笑的準備,她自小被人追著跑,已經相當有心得,她還會抄近路,拐進別人家的前廳後堂,加上她臉皮厚,被當鋪眾人笑也無妨,但公孫謙不行,她才不讓他做這些事。「你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向公孫謙保證,並且向面攤老板再點一碗熱羹湯要給公孫謙。

「羹湯錢等會兒我連面錢一塊兒算給你。公孫先生,在你羹湯還沒喝完前,我就帶著銀兩回來贖你!」前一句,是對面攤老板擔保;後一句,是對公孫謙的承諾。話說完的同時,她轉身就跑,在應該要小心行走的濕滑雪地上跑得飛快,連灰色棉襖的系繩都來不及綁好,只見迎著風的小身影,散開的棉襖啪啪翻掀。

鮑孫謙半個字都來不及說,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這里等娘,娘馬上回來接你。

相似的承諾,有人曾在他耳邊,帶著哽咽,呢喃重復。

好孩子,你要乖,別吵別鬧,靜靜等著爹娘,好嗎?

好。

他乖。

他沒吵沒鬧。

他靜靜等著爹娘回來接他。

透過當鋪小房間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來來去去的面孔好多,獨獨缺少了慈祥的娘親惡漢憨實的爹親。

那天,也飄著些許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厚襖,是昨天夜里,娘坐在微燭前,一針一線為他將哥哥的舊衣改妥補牢,要讓他御寒過冬,今早爹娘要牽他出門時,娘為他親手穿上,雖然冷風拂過,還是會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他搓搓快凍僵的雙手,堅持不從灌進寒風的小窗旁離開,他相信,爹娘馬上就會回到這處古怪的鋪子,一右一左朝他伸來大大暖暖的手,牽起他,帶他回家。

窗欞外,積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開始坐進小房間時高出好多,晌午時的微弱陽光早已完全沉沒于西方山巒後方,濃暗色的灰,籠罩天際,街道兩側的商家,逐漸燃起一盞又一盞的夜燈。

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心里擔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麼麻煩,才會延誤時間……

夜,越來越沉。

對面布莊的幌子收了起來,大紅燈籠滅掉了,接著是酒鋪、再來是古玩店,最後熄掉的那一盞,是賣夜宵的什錦粥鋪……

為什麼爹娘還沒來?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板。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吧。」當鋪嚴老板懷里抱著一名襁褓嬰兒,嬰兒吮著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女敕女敕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板的好意。

嚴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麼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听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板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眯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他終于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板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里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干淨厚衣裳,躺平在嚴老板替他準備的小房,里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里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欞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麼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月兌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里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後,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里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鮑孫謙一時眩暈,此時雙眼所見的街景,與夢中如出一轍,又長,又筆直,鋪滿冷冷白雪,沒有路人往來走過……

他沉沉閉上眼,不想再看見孤寂長街,不想再看見稚齡的自己,曾經引頸期盼卻又終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來了——」

長長的街,人影還遠遠的只是一個小黑點,嘹亮的嗓音已經吼得連面攤里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拿錢回來付面錢了!」

他張眸,看見李梅秀跑得好急,繡鞋和裙襦下濕得徹底,她掌里攢緊從歐陽妅意手中借來的碎銀,高高在半空中揮揚,她雙頰凍得火紅,唇卻是發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時,許多白霧從她嘴里呵出,她太專心在揮手,忘掉腳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蹌,她跌個四平,螓首正面半埋進積雪里,隨即又從雪地里爬起來,臉上與發鬢沾上雪塊也沒空拂去,繼續精神亢奮地跑往面攤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無法眨眼,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個人在奔馳。

他分不出她是在現實中飛奔而來,或是同時存在于兒時的夢境。

「喏!這樣夠不夠?」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熱的碎銀遞給面攤老板。

「夠了。」面攤老板收下碎銀,找她幾個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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