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流当品,并非当铺重金礼聘的鉴师,当铺供吃供喝供用,让我衣食无缺。”他所赚的每一分钱,全属当铺所有。
“这是剥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气呼呼地直跳脚:“你帮严尽欢赚进的银两,早就超过你的典当费吧?!她怎么可以还这样欺负人——”
“喂喂喂,你们闲聊起来了呀?”面摊老板很不满受人忽视:“现在是怎样?面钱是付或不付?还是要直接跟我一块儿上官府去?”
李梅秀虽是面摊熟客,她与小老板见过几次面,却没有交谈过……真糟糕,若是老老板在场,她还能攀攀交情,问看看能否赊欠面钱,下回再一并给。
“面钱我们当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请老板通融,我们会快去快回,绝不食言。”公孙谦说得相当诚心诚意。
“不成不成,你们跑了哪还会回来,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钱可以,你们两人挑一个回去,另一个得留下来抵押。”面摊老板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揽下最耗费体力的重则大任,这儿离当铺有三条长街,回到铺里更得做好让欧阳妅意哈哈取笑的准备,她自小被人追着跑,已经相当有心得,她还会抄近路,拐进别人家的前厅后堂,加上她脸皮厚,被当铺众人笑也无妨,但公孙谦不行,她才不让他做这些事。“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她向公孙谦保证,并且向面摊老板再点一碗热羹汤要给公孙谦。
“羹汤钱等会儿我连面钱一块儿算给你。公孙先生,在你羹汤还没喝完前,我就带着银两回来赎你!”前一句,是对面摊老板担保;后一句,是对公孙谦的承诺。话说完的同时,她转身就跑,在应该要小心行走的湿滑雪地上跑得飞快,连灰色棉袄的系绳都来不及绑好,只见迎着风的小身影,散开的棉袄啪啪翻掀。
鲍孙谦半个字都来不及说,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这里等娘,娘马上回来接你。
相似的承诺,有人曾在他耳边,带着哽咽,呢喃重复。
好孩子,你要乖,别吵别闹,静静等着爹娘,好吗?
好。
他乖。
他没吵没闹。
他静静等着爹娘回来接他。
透过当铺小房间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来来去去的面孔好多,独独缺少了慈祥的娘亲恶汉憨实的爹亲。
那天,也飘着些许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缀满补丁的厚袄,是昨天夜里,娘坐在微烛前,一针一线为他将哥哥的旧衣改妥补牢,要让他御寒过冬,今早爹娘要牵他出门时,娘为他亲手穿上,虽然冷风拂过,还是会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经心满意足。
他搓搓快冻僵的双手,坚持不从灌进寒风的小窗旁离开,他相信,爹娘马上就会回到这处古怪的铺子,一右一左朝他伸来大大暖暖的手,牵起他,带他回家。
窗棂外,积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开始坐进小房间时高出好多,晌午时的微弱阳光早已完全沉没于西方山峦后方,浓暗色的灰,笼罩天际,街道两侧的商家,逐渐燃起一盏又一盏的夜灯。
他从白天等到黑夜,心里担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么麻烦,才会延误时间……
夜,越来越沉。
对面布庄的幌子收了起来,大红灯笼灭掉了,接着是酒铺、再来是古玩店,最后熄掉的那一盏,是卖夜宵的什锦粥铺……
为什么爹娘还没来?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头,看见当铺那位中年老板。
“孩子,别瞧了,你暂住的床位已经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吧。”当铺严老板怀里抱着一名襁褓婴儿,婴儿吮着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女敕女敕的童颜如樱瓣漂亮。
“我爹娘等会儿就来接我。”他谢过严老板的好意。
严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个孩子说太多残酷事实,只约略回他:“你爹娘不会这么快来,我经营当铺三十多年,极少遇见当日典当、当日取赎的客人……瞧你冻得唇色都发紫了,来,听话,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从街道上移开,即便外头已是空荡荡,没有半个路人。
“你爹娘若来接你,我也不会强留你,放心吧,他们一来,我让人马上告诉你,好吗?”严老板面容和蔼,笑起来时,双眼眯得几乎看不见眼珠子,像极了亲切的弥勒佛。
“……嗯。”他终于点头,想起身,才发觉四肢早已冻僵,连动动手指都会疼,他强忍下痛楚,按照严老板吩咐,在澡堂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们家很少有机会烧上一大桶的热水,一般都是从家旁的冰冷小河里提水回来擦澡了事——再换上干净厚衣裳,躺平在严老板替他准备的小房,里头简单放有四张小床,其中两张上各睡了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和他们没有交谈,屋里只有他抖开被褥,以及躺下时,木板床发出的咿呀声。
他一夜无眠,睁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当铺旁侧的小房间,透过窗,看着来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现。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带着眼窝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棂旁,继续等待,脸上的伤,是因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诉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不会来接你回去,你以为你进当铺是做什么的?他们拿你换银两!
他气极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团,要男孩将那番话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时搭着他的双肩,蹲低身子,同他说回来接他回去的!娘的声音多轻多柔,娘的表情多慈爱多怜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现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为他的梦魇,即使月兑离童年许久许久,他每天夜里都会作着同样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窗扇后,面对空无一人的长街,梦里的街,像没有尽头一样,没有谁,会从街的那一端走过来;没有谁,会停驻在窗前;没有谁,会朝他伸来温暖臂膀;没有谁,会来接他——
鲍孙谦一时眩晕,此时双眼所见的街景,与梦中如出一辙,又长,又笔直,铺满冷冷白雪,没有路人往来走过……
他沉沉闭上眼,不想再看见孤寂长街,不想再看见稚龄的自己,曾经引颈期盼却又终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来了——”
长长的街,人影还远远的只是一个小黑点,嘹亮的嗓音已经吼得连面摊里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拿钱回来付面钱了!”
他张眸,看见李梅秀跑得好急,绣鞋和裙襦下湿得彻底,她掌里攒紧从欧阳妅意手中借来的碎银,高高在半空中挥扬,她双颊冻得火红,唇却是发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时,许多白雾从她嘴里呵出,她太专心在挥手,忘掉脚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跄,她跌个四平,螓首正面半埋进积雪里,随即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脸上与发鬓沾上雪块也没空拂去,继续精神亢奋地跑往面摊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无法眨眼,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个人在奔驰。
他分不出她是在现实中飞奔而来,或是同时存在于儿时的梦境。
“喏!这样够不够?”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热的碎银递给面摊老板。
“够了。”面摊老板收下碎银,找她几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