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雪姊,驀然一驚。
藥。
早膳的那鍋米粥,被下了藥。
全寨里的人都喝了,尤其食量大的男人們,幾乎是三大碗、四大碗在灌。她只喝了半碗,就已經覺得如此難受,四肢無力,何況是虎標和武羅他們……
而且,他們還殺到死對頭犬戎寨那兒去,若藥效一發作,別說是打了,連逃都無法逃,要是落入大戎寨之手,只有死路一條!
「雪姊……你……你對我們下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恨!我恨那個男人!我恨老天爺不公!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何遲遲下不了手!我早就該這麼做了!每一夜躺在那男人身畔,我都可以動手殺他!只要一刀抹斷他頸子,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我拖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雪姊抱著肚子,跪坐在地,淚花亂墜。
她好痛苦,時時內心都在拉鋸撕扯,她恨極了強硬奪取她清白身軀的男人,好幾回都準備與他同歸于盡,卻總是雙手劇烈顫抖而無法實行;她恨極了那個男人親吻她的唇、她的肌膚;恨極了他的熱烈擁抱,最恨的卻是自己明明該恨他,心,竟然還為那該死的男人而震蕩紊亂,可恥地想與他將錯就錯!
她怎麼可以愛上那個男人?
是他毀掉她原本平靜安寧的人生!是他害她再也無家可歸,只能依附他!是他不許她死,是他強硬地留她在身邊,是他是他是他——
是他無數回在她耳邊道歉;是他明白告訴她,他喜愛她,想娶她︰是他說著「若我們不是這種方式相遇,多好」;是他硬生生挨下她一刀,眼神卻柔和又憐愛地覷望她……
她被自己矛盾的思緒不停折磨,恨他恨他恨他,愛他愛他愛他……
最終將她逼至崩潰的,是她月復中竟然懷有那男人的孩子!
不能留。
我想要這個孩子。
不能留!
孩子是無辜的!
他會是下一個萬惡的匪徒!
我不會讓他步上這樣的後塵!
雪姊目光空洞,此時無論連秋水再說什麼,她也只是一邊笑,一邊流淚,理智逐漸被藥性左右,陷入昏迷——她為了不讓寨中之人起疑,也喝下半碗米粥。
連秋水悲哀地望著她,她是隱約知道雪姊與魚二哥之事,也听虎嬌說過好幾回雪姊有多恨魚二哥,更不只一次見過魚二哥喝醉酒時,滿嘴里喊著雪姊的名字,但她從不知道……雪姊心底深處竟也深愛魚二哥。
本來有機會成為愛侶的兩人,卻是這般收場……
但連秋水無法同情雪姊,她與魚二哥的恩怨情仇本該是私事,卻牽累其他人,她怎能因而教寨里其余人陪葬?
連秋水猛甩頭,不讓昏眩感支配她,她不能睡,還下能睡!
盤妥的發髻被她搖亂,松垮地散敞開來,木簪從青絲間滑落,咚咚兩聲,滾到她手邊。
不能睡,她必須……
她握起木簪,朝大腿刺去,想讓自己因為疼痛而清醒。
她必須去犬戎寨那兒看看……武羅也喝了那鍋粥!萬一他、萬一他在犬戎寨中像她這樣幾乎快暈厥過去,敵人怎可能放過他?
思及此,連秋水加重手勁,但木簪的圓鈍,不足以勝過藥力侵蝕。
不行,不夠痛,不夠讓她疼到忘掉想昏過去的念頭……
要是有比木簪更銳利的東西就好了……
迷蒙的思緒中,閃過了一絲清明。
鳳舞。
對,鳳舞……
她遲鈍的雙手,在懷里模索,顫抖地握住她最珍惜的鳳舞刀。
「呀——」
鳳舞刀揚起,再重重落下,刀身前寸完全沒入她腿膚,她疼得大叫,鮮血染紅裙襦。
劇烈的疼痛,讓她成功地甩開昏眩不適。
她吃力地站起,搖搖晃晃走到馬廄牽馬,絕大多數的馬匹已被男人們騎出寨去,剩下一只快生產的母馬和日前拐傷腳的大紅馬,它是虎標的愛騎,個性與虎標有七分相似,大剌剌又愛逞能,以馬中之王自居。她撫模大紅馬,藥效使得她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
「你能跑嗎?去犬戎寨……」每當她感到暈黑來襲,她便以鳳舞刀在大腿劃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咈——」大紅馬噴氣回應,身子伏低,仿佛在說︰我腳傷老旱就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塊兒去!
「太好了……」連秋水爬上馬背,發鬢已濕濡一片。「快些,我們快些去犬戎寨……快……」
老馬識途,大紅馬曾經載著虎標跑過犬戎寨數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後院,就算蒙住它的馬眼,它也能平安抵達。
犬戎寨與虎標的匪寨約隔一座山距離,一時辰路程,一個在山的北面,一個在山的南面,平時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搶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壞和諧的人卻是犬戎寨,搶人搶到他們地頭上來,惹火了虎標,結下梁子,兩寨便開始長達數年的你爭我奪,誰也不願放段,坐下來好好談談和解共生。
山路顛簸,雖然已有人跡馬蹄走出一條林徑雛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紅馬奔馳起來,震得馬背上的連秋水只能抱緊它的頸子,才不至于被它摔下馬背,終于,大紅馬在犬戎寨的大門前停下。
連秋水以為會看到一場情況慘烈的刀光劍影。
沒有。
犬戎寨里,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見第一具尸體,是她不熟識之人,應該是犬戎寨內的土匪,她不敢多瞧,彌漫在鼻間的血腥味道太濃烈,混著死亡氣息。
第二具倒臥血泊中的死尸,是三霸哥,洪聲如雷的他,最愛和虎標哥一搭一唱,喝起酒來咕嚕咕嚕的豪爽模樣,教她印象深刻……
然後,她看見魚二哥,膀子被人削斷,飛到五步遠的地方,胸口插滿七、八把刀劍,早已沒了生命。他身旁躺著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樣死絕,魚二哥睜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著這世間,不願就此閉上眼。
雪姊……雪姊……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結果嗎?
魚二哥的死,就能讓你釋懷嗎?
連秋水強忍眼淚,強忍作嘔的沖動,繼續往寨里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里,找不到任何一個活人,無論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小武哥……」她喊著,等待有人回應她。
沒有。
除了靜寂以外,什麼也沒有。
在寨舍一隅,她看到虎標哥,懷里抱著虎嬌,他為虎嬌擋住一記致命冷槍,可長槍的力道狠狠貫穿兄妹倆的身體,奪走兩人性命。
連秋水哭了。
雖然虎標和虎嬌是世人眼中無惡不作的土匪,但他們待她與武羅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她是真心喜歡他們,好慶幸能遇上他們,謝謝他們救了武羅,謝謝他們收留她與武羅,謝謝他們沒有太為難她與武羅,謝謝……謝謝……
「呀——」
不遠處,傳來哀號慘叫,隨即歸于無聲。
連秋水慌亂地尋找聲音來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邊廊道轉角飄散而來,她一拐一拐地胞著,腿上一刀一刀的傷口已經戚覺不到疼痛,整片右側的裙,由白色染為鮮紅,她踩過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綻放盛開。
「小武哥!」
她看見武羅了!
武羅拄著龍飛刀,直挺挺地站著,他與刀皆是一身血紅,面前倒臥許多許多個犬戎寨的人,他垂頸,被風拂亂的長發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下清他是生是死,只急于奔近他身邊。
「小武哥!」
他沒有動靜,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鮮血淋灕。
武羅原本緊合的眼,眯細,濃眉緊蹙起來,豆大汗水沿著臉龐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