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讓人替你準備孟婆湯?」魘魅順勢提了,因為他看穿連秋水的動搖與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細流,潺潺流水聲,流逝著光陰,隔著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陽光的人間,去了,就只剩她一個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個人……
若記憶,成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後,她幽幽開口頷首。「好……」
忘了。
舍下了。
無論是記憶,或是她。
最後,再讓她走馬看花地回顧那一世,再流連唯一一次的甜與痛。
然後,飲下孟婆湯。
一切,化為烏有。
一切,回歸為零。
「連秋水」這個人的所有,隨之消失。
連一丁點的塵埃,也別剩下……
她慢慢閉上眼,細細咀嚼每段過往。
甜美的,她與他在小茅屋里,圍著火爐,爐上一鍋湯,湯里青菜多過于薄薄肉片,雖簡單,卻好美味,熱呼呼的湯碗,煨得她雙手也暖起來,他替她夾菜,說她太瘦,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諾,說會疼她憐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邊,凝望他的睡顏,與他同衾,他的體溫,暖和著她。
甜美的,他鑄造鳳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說她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
痛苦的,爹無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綁在馬背上,驅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為他死去,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隨他死去。
痛苦的——
那一天,她與他的死別,她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崩潰瘋狂的吼叫聲……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仿佛風雨欲來的跡象。
她趕在雨沒落下來之前,將晾在長竿上的衣物收拾進屋,一件件折疊好,準備收進木櫃里,不經意發覺他的長衫左邊有處破洞,約莫尾指長短,她找來針線,拉著椅,坐在窗邊,開始補起衣裳。
這是刀子劃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對上時的廝殺混戰給弄出來的破洞。
幸好,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即將終止。
武羅得到虎標弟兄們的首肯,答應讓他們夫妻倆在過完年之後離開匪寨,去南城做些鑄刀鑄劍的打鐵小生意,過起連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熱鬧繁華,人口也少上許多,可那兒寧靜無爭,山明水秀,能在那兒落地生根,重新展開新生,她與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諾她,待生活安定下來,他再陪她一塊兒回連府,看連老爺是要殺要剮,他武羅沒有第二句話!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她也覺得舍不得個性爽朗的虎嬌及寨里幾位相當照顧她的姊姊,不過她更不願意見武羅必須活在刀口舌忝血的殺人生活中,今日殺人,或許哪日換他被殺,能在他沒受到太嚴重的傷之前就月兌離匪寨,總是好的。
她還記得虎標甫听見武羅的請求,氣得打翻滿桌飯菜,直接和武羅互毆起來的火爆場景,虎標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帶猛虎拳一顆;武羅回他一句「有空我會帶秋水回來寨里和大家敘舊」,贈送碎星掌一記。
兩個人扭打在一塊兒,打著打著,其余兄弟也加入混戰,她與虎嬌在旁勸阻無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個個癱死在地上,虎標抹抹嘴角的血,啐聲「臭小子,翅膀長硬了就要飛,也不想想老大哥們多照顧你!養只畜生還比你有感情,你這個……你這個小渾蛋……」,他罵得多響多亮多有氣勢,到最後,雷聲變軟,從不輕彈的男兒淚閃爍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給我常回來走走,吃吃飯、過過夜,就給我試試」。
虎標不想被眾人看到窩囊的淚水流下,轉身躲回房里,不準任何人尾隨而去,與虎標當了二十幾年兄妹的虎嬌幫害羞的大哥做補充︰「我哥同意讓你們離開,你們夫妻倆自己要保重,別忘了這里也是你們另一個家……」
「哎呀!」針頭扎破她的指月復,血珠子瞬間成形,她趕忙張口吮去。
怎會這麼不小心呢?連秋水自嘲,收針,線尾打結,輕輕咬斷細線。補妥長衫,她折好它,置于櫃內,驀地,一股暈眩襲來,她差點跌倒,幸好及時扶住方桌才穩住身子。
奇怪,頭……有些昏沉,是昨夜承受他太激烈的歡愛疼惜,天才破曉又被虎標拍門喚醒,睡眠不足之故嗎?
今天一早,虎標領著弟兄,又去找犬戎寨的麻煩,听說前幾天犬戎寨去洗劫西京首富,收獲不少,身為犬戎寨的死對頭,此時不搶更待何時?
武羅不好推卸虎標「最後大干一票,是兄弟就給我一起來」的命令,拿起龍飛刀,跟著一塊兒去了。臨行前,按照往常輕吻她的唇,要她乖乖等他回來,她柔順頷首,再三叮囑他千萬要小心。
最後一次的為他擔心受苦,接下來的平靜日子,已經不遠了。
「呀……該去幫忙弄午膳,武哥他們也快回來了。」連秋水甩去不舒服的昏眩,挽起長發,露出潔白頸子,腰際纏好圍襠,步往廚房。
反常的,廚房里沒有半個人。
料理三餐是寨里所有女人的工作,每到固定時刻,她們便會各自聚集于此,分工做起切菜洗菜的事。
「咦?采綾姊?花嫂姊?」她往水井方向去,除了瞧見她時就以為是來陪它玩的大東興奮地汪汪直吠外,誰也沒有。
她又改去廚房邊屯放米糧乾貨的小倉房。
「美玲姊?月兒姊?」也沒人?
好怪,大家都去哪兒了?
連秋水正要旋身改往庭後菜圃找人——采綾姊和月兒姊在那里種植了十多樣新鮮時蔬,說不定正在摘采——一道身影突地擋在她面前,害她重心不穩地向後跟艙,她看清來人。
「雪、雪姊……」連秋水按著怦怦直跳的心窩,直至順了氣,才訥訥地開口問道︰「雪姊,怎麼不見各位姊姊在廚房里?不是已經快到煮食的時間嗎?」
雪姊是寨里她最怕見到的一位,她曾經試圖和雪姊攀談,但雪姊的態度始終冷冷淡淡,與人產生好大的鴻溝,而雪姊凝望她的眼神,總會令她不寒而 。
「煮食?煮給誰吃?」雪姊唇邊勾起一道揚弧。
「當然是虎標大哥他們……」
連秋水的答案,換來雪姊好長好長的笑聲,她笑得讓連秋水一頭霧水,更讓連秋水毛骨悚然。
「雪姊……你為什麼笑?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用浪費時間煮食了,死人又不會回來吃飯。」雪姊仍在呵呵發笑,紅唇彎彎,眸里卻混雜著顛狂、猙獰……和眼淚。
「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死人?誰會死?你——」連秋水慌張地要去捉雪姊的衣袖,想問得更清楚些,卻被雪姊用力掙開。
「全都會死!每一個惡人都會死!死了最好!死了就沒辦法再去殺人搶劫!他們全都該死——」雪姊憤恨咬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關內困難地擠出,她又笑又哭,又嘶吼又哽咽,眼神已經渙散,根本沒看向連秋水,她放輕動作,緩緩撫模仍然平坦的小骯,嗓音好軟好軟地說著︰「孩子,不要怪娘,不是娘不給你一個爹,而是那個男人不配……娘不要生下一個小土匪,不要為那個男人生兒育女……不要……不要……不要!」她褪去眉宇間的溫柔,突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秀氣的容顏猙獰凶狠,行徑好似瘋狂。
「雪姊——」連秋水沖上前想阻止她,頭腦的暈眩戚卻越來越重,連身體都快使不上力,她才踫著雪姊的衣緣,整個人便癱軟跪下,雙臂想支撐起自己也做不到,這不是生病的昏眩感,而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