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獸,不過是欠缺教育的小動物罷了。
想起和杌相處的點點滴滴,上官白玉忍俊不住地笑出聲,就連佛寺的鐘聲和誦經,也無法讓她心無旁騖。
她執著一把紙傘擋雪,也擋鬼最害怕的日光,靜待杌回來。
就在方才,有只男妖來找杌,杌一見他,臉色大變,在男妖靠過來之前,杌交代她在這里別走,等他回來。他畫下一圈無形咒術,任何牛鬼蛇神都近不了她的身,若有人誤踩,咒術會將它們撕碎成肉末。
畫完咒術後,杌扯著男妖跑進林里,好半晌還不出來。
那只男妖是杌的朋友嗎?若是,那就太稀罕了,她還不曾見過杌有朋友呢。
她安靜地等待,有人回來了,卻不是杌。
上官白玉將目光挪向右側,在白淨雪景里,一條同樣雪白的身影緩步而來,他身上慈悲的微光溫暖舒服,吸引她的視線,他也在看她,還朝她露出笑容,那麼恬淡,幾乎只是唇色微勾,但是上官白玉不確定他是在「看」她,她不過是抹幽魂,任何人類都瞧不見她才對。
那男人,童顏鶴發,白的衣、白的發、白的鞋,干淨得不可思議,仿佛一點污穢也沒有,如同蒼穹里的一朵白雲,既高潔又遙遠。
他在她身側坐下,杌的咒術,竟對他毫無影響。
「你看得到我?」上官白玉會這麼問,是因為男人的視線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看得到。」
好悅耳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潔淨,滑入耳里,心曠神怡。
「……你不是人?」尋常人不會有柔順光澤的白發,卻配上年輕清冷的容顏,所以她猜測道。
她的問題讓他笑意加深。「不是。」
「也不是妖。」這句話,上官白玉是肯定的。他身上沒有杌那種大剌刺的野性。
「不是。」
「和我一樣,是鬼?」
這個問句,讓他原先淺淡的眸光變為沉思,他沒正面回答,反問她︰「你為什麼不隨鬼差回去?為何選擇成為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我有杌。」上官白玉修正他的用辭,她不孤單,那種孤獨無依的詞匯,不能把在她頭上。
他覷她,深深望入她眼底,她的面容安詳滿足,提及杌,眼眸都笑彎了,像輪散發柔黃光量的明月。
「若我告訴你,你隨鬼差前往地府後,立即會被領往西方極樂,那里有花有草,祥和安寧,世間紛紛擾擾全隔絕在外,你毋需再受苦,沒有七情六欲糾纏,這樣,你仍然願意要現在的日子?」白發男子淡淡詢問,臉上仍掛著微笑,像在拿糖哄騙娃兒。
他說的,多美好呀,三言兩語勾勒出世外桃源,隨著他舒適平緩的嗓音,那世界也立即在她眼前成形,可惜,她不眷戀。
「願意。現在多好,這里有花有草,也祥和安寧,我不苦,有七情六欲糾纏,卻甘之如飴,重要的是,這里有杌。」再漂亮的世外桃源,沒有杌在一塊,她也不去。
西方再極樂,也不過如此。花?她見過滿山谷的花,不一定要極樂世界的才美。祥和安寧?她現在也很祥和安寧,心靈平靜,她不用貪心追求什麼,夜里,杌膩在她身上睡,他不怕她身軀的冰冷,用高燙的體溫讓她記得生命有多溫暖。苦嗎?到目前為止,她不覺得,七情六欲系牢她,她思念在世的親人,想著想著就會哭,杌不滿地嘀咕,卻又溫柔的替她抹眼淚,誰說七情六欲的糾纏不好?她被糾纏得內心甜孜孜。
「人有人壽,鬼有鬼壽,你一直悖逆天道而行,越行越遠,最終會走向一條死路,你不怕嗎?」
「我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我要走下去,一直走到沒路,或許杌會用蠻力將死路打通,然後又出現一條活路。」她幾乎可以想象她和杌站在封死的路前,一塊巨大的擋路石動也不動地杵在那里,杌會偏著臉看她,剛稜的臉龐扯出在笑的表情,說「我是杌,什麼也擋不住我」,接著,可憐的擋路石被打回風沙,讓她小小哀悼幾秒。
「你手上並沒有紅線。」他突兀地說道,持起她的右手,縴白的手指干干淨淨,自得有些透明,小指上空蕩蕩,他與她互視。「你與那只凶獸,不會有結果。」
紅線,是與生俱來的姻緣線,月老在每個人、每只妖出世之前就幫他們系好,手上紅線纏在一塊,無論兩人多針鋒相對,也掙不開紅線,同理,兩個多相愛的人,沒有紅線,糾纏得再長再久,也不會善終。
上官白玉听見,不答腔,倒是細細與白發男子平視。好熟悉的感覺,她明明不識得他,又好似與他相識許久許久……不可能呀,若以前見過他,她絕不會忘的,他太特殊,白發柔順平直,當風拂起時又像雲霧在他周身繚繞。包裹住頎長身軀的白衣上毫無贅飾,連繡個什麼也沒有,白淨淨,可並不讓人覺得單調無趣,一個陌生人,卻讓她娓娓訴說著心底話……
「我以前,見過你嗎?」上官白玉自覺失禮,神情有些歉然地問。
「嗯。」他輕輕頷首,白發滑過肩際,像流泉。
「抱歉,我不太記得了……是在哪兒呢?」
「不重要。」他不以為意,被記得、被遺忘,他都平淡看待。
上官白玉覺得他的表情越來越眼熟。真的,她見過,在哪里呢……
白發男人起身,與來時一般的輕緩優雅。
「你要走了?」她隱約不舍,還想和這男人多說幾句話。
「杌快回來了。」他嗅到杌身上甫清洗過但沒洗干淨的血腥味逼近。
「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杌有點凶,但不隨便傷人。」好怪,她竟然想讓杌和白發男人見面。
「我與杌是舊識。」不需透過她的引見。
「真的?」也對,他定是識得杌,否則她只提及杌的名,卻不曾提及杌是凶獸,這白發男人卻知道。「那好,留下來和杌見面敘舊。」
「感情不好的舊識。」敘舊?杌見著他,會翻臉吧。
「嗄?」
「你過得快樂嗎?」他回首,拋出這句問話,白發拂過臉頰,他沒撩開,任由它們隨風飛舞。
上官白玉有股淡淡哀傷,不懂為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好想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好似她知道這個男人會耐心的安慰她。他問得好淡然,不仔細听的話,輕易就會忽略問句里的關懷……
不是情人,感覺不同;不是朋友,那比友情更濃些……呀,親人,像爹一樣……
「我過得很快樂。」她向他點頭,再三保證。
不知怎地,她想讓這個男人知道,她真的過得好,不要替她擔心,也不要說服她離開杌,她甚至希望……他也會明白杌的好。為什麼呢?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突然坐在她身邊,閑話家常幾句,又突然要走,兩人的交集那麼短、那麼淺,卻又像熟識數千年……
她听見他的嘆息,好淡好淡。
「你好自為之,無瑕。」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由他的薄唇輕輕吐出,純白身形瞬間化為煙雲,氤氳著茫茫彩霧,與雲天同化,消失無蹤。
無瑕天女,當年縱放大牢里的獸,為此領受天罰,謫仙入世,王母心疼她這乖巧溫馴的小天女,讓她入世的十七年里以最平順無波的際遇結束生命,算是給她小小責罰。怎知安排好的路卻出現了分歧,那時擾亂她寧靜天女生活的獸,又再度出現,且與她的牽絆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