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們誤會了月下,她在捉弄我們罷了,她一直乖乖待在樓子里沒走。」斐知畫替她說話。
「要你多嘴!」月下不領他的情。
「人在樓子里就好,我趕快去跟主子說,否則主子要搜城了。月下,你要乖一些,別在這種時候還惹麻煩。」
這種時候指的正是《幽魂婬艷樂無窮》作者天香最終交出稿子的期限,通常在這段日子,天香情緒不好,曲無漪情緒更不好,她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還去捋虎須。
「我知道啦。」她見過曲爺暴怒的模樣,也差點被他胡亂揮舞的銀鞭給打花一張俏臉……曲爺發起脾氣六親不認,她會很安分的。
「那就好。」曲練來去匆匆,人又像一陣風奔出去。
打擾的人走了,斐知畫繼續為她挾菜。
月下放下筷子,冷冷哼道︰「我吃飽了,你慢用,我要去作畫了。」
氣都氣飽了——雖然她無從解釋氣從何來……
是因為覺得自己被他擺了一道?他對她好,真的只是她比他差,處處不及他,所以他同情她、可憐她,想藉著拯救她來彰示他的有容乃大?
還是氣他為什麼要瞞著她,不跟她說他早就有了婚約?有種被蒙在鼓里的難堪。
或者是她回想起自己每回在他面前跳腳,喝令他不許喜歡她時,他心里是否在冷笑著回她「我早有兩情相悅的姑娘了,憑你?!」……
他不是還老說喜歡她的嗎?都是戲耍她的?!
好氣!好氣!
混蛋!混蛋!
無恥!無恥!
斐知畫望著月下頹喪的背影,自然是心疼多一些。這丫頭,太被他保護,所以她自以為那是她應得的,理所當然享受一切。他不需要她回饋,但至少她必須明白——
「月下,你讓我等太久太久了……」
靶覺不是太難受,因為她本來就討厭斐知畫。
雖然認識他好久,但是她一直很討厭他,他就像個突然冒出來爭寵的弟弟,讓長輩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使她這個姊姊成為孤鳥,做任何事都拿來與他比較,偏偏比上比下比左比右都比不過他,日積月累之下,她對他積怨很深很深,三不五時欺負他一下才能均衡她心里的不滿……
但是他年歲比她長,也不是親姊弟呀……
「可是畢竟還是將他當成一家人,所以听到他瞞著沒讓我知道他有了婚聘,心里才會一直記掛著這件事嗎?」月下只手撐頤,另只手在宣紙上來來回回畫著,漫不經心。「不過我也常常不听他說話,更不曾關心他的生活,離開月家之後也鮮少回去,他想講也找不到機會吧?再不……就是他覺得同不同我說也沒差別,要娶妻的人是他,憑什麼問過我?」
有種……被排擠在外頭的挫折感。
雖然她老早就是被排擠的人,但頭一次在斐知畫身上嘗到這滋味,還是挺難受的……
「他挑中的是哪幅畫里的姑娘?是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她那幅求親圖是真的畫得挺美,而且她好像對繪梅也非常專精,感覺就和斐知畫是同一類的人……」月下說著說著也沉默了。
同一類人呀……
那是她一直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她好努力好努力也做不來。
「爺爺應該也很滿意那位尚書府的掌上明珠吧?不但門當戶對,又能讓月家更上層樓,實在是挑不出任何不滿。要是我,我肯定會挑她……不過畫歸畫,誰知道她本人是否也如畫般出塵貌美?很多人都將自個兒畫得很美,反正等上了花轎,要反悔也來不及——」
呃……她怎麼說起別人的壞話了?好像酸言酸語的……
「唉——」
唔?是誰,是誰在嘆氣?
月下四下張望,卻發覺畫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在,踫踫自己的唇,不確定那聲嘆息是出自于自己。
因為她沒有嘆氣的理由才對呀!
可是為啥覺得畫筆好沉重,無法流暢地勾勒墨繪……
說到墨繪,月下怔忡瞧著面前那幅出自自己手里,卻完全不專注的畫作,她怎麼會畫這個……
尺余的宣紙上,畫著那一個雨夜,她身後拾釵的少年。
她目光一黯,突而有感,「等他娶了妻,大概也不會有心思再整夜尋我,爺爺和我吵架時也不會再替我說話……他有媳婦兒了呢,萬一媳婦兒醋勁大,不許他出頭,那……」
那她就真的在月家孤立無援了。一直以來都只有他願意花心思在她身上……她總是很討厭他這樣對她,可是現在想著即將失去這些,還是讓她免不了……沮喪。
「不許誰出頭?」斐知畫進到畫房,看見她一臉苦惱。
她的視線從紙上少年移到打開房門的他,仿佛越過了多少年的歲月,他從清澀的模樣抽高拉長,稚女敕的味道全數褪去,變得成熟穩重。
「你在畫什麼?」
他走近,她立即揉掉宣紙,不讓他看到她在畫他,她無法向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畫下那一夜的他,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隨手亂畫的!沒什麼好看。」她將廢紙揉在手中。
他也不逼她,該辦正事了。「來吧,我們先從你的畫作來看看有何處可以改進。」
「喔。」
他拿過一本《幽魂婬艷樂無窮》,從第一張插圖翻開,那是一張男人與女人在廳里調情,眉宇之間流轉著,雖然衣著整齊,一人手里執扇一人手里挽絹,隱約可見女人的小指朝男人勾了勾魂。
「我這張畫得很不錯,是吧?」
「這張不錯,女人的衣裳再畫柔軟些,讓人能看出絲綢質料更好。女人身子軟,用布料更能襯托柔美線條。」
「硬挑毛病。」她含糊咕噥。
第二張插圖,男人與女人在園子里賞花,彼此身旁都有小廝婢女,兩人石桌上含笑對奕,石桌下的兩雙腿兒早已交纏成麻花。
「這張有得挑嗎?」她挑釁問。
「你這盤棋有誤。不是隨手畫幾顆黑棋幾顆白棋就能了事,只要懂棋的人都知道這盤棋不對。」
「沒有人會注意這種小地方,重點是在桌子底下的腳!只有吹毛求疵的家伙才會!」就像他!
「只要是畫出來的圖,任何細節都會被人檢視,寧可不畫也不可錯畫。」這是斐知畫身為畫者的尊嚴。
「你畫那些龍呀鳳的還不全是胡贊來的,你就沒把那句『寧可不畫也不可錯畫』掛在嘴上。」
他覺得她的比喻很有趣,「沒人見過龍鳳,可是會下棋的人很多,所以沒人會挑我畫龍鳳的錯,但棋盤里的矛盾騙不過明眼人。」
「換下一張、換下一張啦!」不受教的她快手翻了幾頁,來到第三張。
第三張圖,男人與女人已經輕解羅衫,半果相對。
「這張圖畫得很好,沒有任何地方可挑剔。」他看完之後笑道。
「終于听到一句人話了。」她輕哼,心里卻因為被夸獎而高興。「第四張。」她等著繼續被贊美下去。
第四張進入了刺激香艷的床第秘私。
「這張畫的是『野馬躍』——你不知道什麼是『野馬躍』吧?」她清清喉,「令女仰臥,男擎女兩腳登右肩上,深內玉睫于玉門之中。」月下吟了段《洞玄子》三十法中的一法。
「喔——」他很配合地頷首表示了解。
「這姿勢是我從天香的文字里想出來的,怎麼樣?」她揚起小巧下顎,很是驕傲,沒注意到自己臉紅了。
「不錯,不過還是有個『錯』字。」他露出很抱歉要挑問題的表情。
「什麼?!」
「你這樣的畫法,差不多將畫里女人的腰骨給折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