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然,梅家小三再開口,話題已經不繞在他與梅媻姍身上打轉。
「你听過這幾天我二哥的事了吧。」
「我听過。」
「有什麼看法?」他問。
「什麼看法?我還沒見到梅舒懷,不下定論。」她壓根不知道梅舒懷變成什麼模樣好不好?
輕風拂動梅家小三的黑發,也讓他的笑語變得淺淡。
「我二哥沒變,他只是沒再假裝而已。」他觀向她,「我二哥好些年不曾如此,我猜,原因出在月姑娘身上?」
他和梅舒懷同樣擁有一雙很精明的眼。
「是他說要讓我見識見識他的真面目,好……好讓我更懂他。」月蓮華蹙了蹙眉,反正梅舒懷想要的就是公平。「期限不過三天,你們梅莊的人太大驚小敝了些。」
「你不是說你還沒見過我二哥,不下定論,你現在又如何能說梅莊人太大驚小敝?」一句話就堵了她的嘴。「我二哥這副模樣,最難過的就屬我大哥,他以為他花了很多時間來改變我二哥的態度,但要改變一個人並非易事,我們其余兄弟都懂,連我二哥也知道,所以他強迫自己變出另一張面貌,用著這張虛偽的笑臉來面對我大哥。我只能說,或許連我二哥都分辨不清真實的他究竟是那個敬佩我大哥的梅舒懷,還是那個恨著我大哥的梅舒懷。」
「……你在說什麼,我一句也听不懂。」月蓮華一頭霧水。什麼敬佩呀恨的,她瞧上回梅舒懷和梅舒城兩兄弟感情挺好的,還在府邸大門口上演擁抱戲碼,哪來這些曲折?
「有一段時間,我二哥非常恨我大哥,因為我大哥為了銀子,將我們三個弟弟賣給人當螟蛉。」梅家小三的語調像在陳述著別人家的故事一樣平靜,沒有半絲童年記憶駐足的苦,也听不出正在說話的他心里想著些什麼。「雖只有短短一夜,對我們三人,卻像是場醒不來的惡夢,那種被人遺棄的疼,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撫平。我們能體諒大哥的難處,更看到他之後為我們所做的努力──」
「可是能體諒卻不代表能原諒?」她一點就通。
記得以前曾約略听芙蓉細數梅家的過去,她知道梅舒城一手帶大弟弟們,無論再累再苦,也不曾喪志過,所以梅家小三這番話讓她很驚訝……原來,他們有過這樣的辛苦生活,竟窮困到願意割舍親情。
「很矛盾的心情,也因為這種矛盾,讓人陷入掙扎。知道過去該放手遺忘,卻在夢境中一回又一回地重復經歷,想忘,也忘不掉。」
終于,月蓮華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曾經存在過的陰霾,很淺的、很淡的,那是一種害怕被遺棄的恐懼,這份恐懼並沒有隨著時間、隨著年齡增長而消失,反而一直根深柢固地植在心田。
她低下頭,試著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在梅舒懷眼中發現這種情緒。
「不用多想了,我二哥絕對不會讓你看到。倘若連你都能瞧出來,又怎麼可能過得了我大哥那關?」梅家小三陡然說道。
她嚇了一跳,雙手捂住胸口。「喂喂,你們梅家的男人是怎麼回事呀?!一個一個全會看人心里在想什麼是不是?」太可怕了,跟這些男人聊天根本不用嘴,他們一瞧就全模透了!
梅家小三側過身,不讓她感受到來自他目光的壓力。「應該說,我們都很會察言觀色,因為我們都怕說錯一句話或做錯一件事會讓我們再度失去彼此。」這是環境逼迫下所養成的習慣,改也改不了。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月蓮華思索了良久,問道。
「讓你有心理準備,等會兒見到我二哥才不會亂了分寸。」
「我不需要有心理準備。」梅舒懷說過,那個「他」和她很相似,她不會被另一個自己給嚇壞,不過她不保證不討厭他。
梅家小三露出一抹「那就好」的微微笑意。「如果可能,別和我二哥玩這種游戲,那對我大哥是種傷害。」
他到最後還是為梅舒城考量一切,畢竟當年的事並非梅舒城的本意,只能怪環境逼人。他終能對過去釋懷,也希望梅舒懷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我相信我二哥也會希望將那個擁有虛偽皮相的‘梅舒懷’變成他的本性,至少那樣的他,很快樂。」
月蓮華點頭,是答應了他的要求,也同意了他的說法。
她沒辦法想像一個相似于月蓮華的梅舒懷,總是將所有人阻在心房之外,懷疑、不信任、怨懟……這些個性都和他格格不入。
若梅舒懷是這樣的人,她不可能會愛上他。
絕對不會。
怔了怔,她沒料到自己無意間竟思索起愛或不愛這等問題,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不去觸踫情愛,更不會為此多加煩心,豈知,自己似乎早對情愫有了肯定的看法。
「我的話僅止于此,你隨媻姍去吧,別讓她久等而誤事,挨了我大哥的遷怒。」梅家小三為梅媻姍擔憂著,即便,她終不會屬于他羽翼下的被保護者,他依然以她好為主。
遠遠凝望了梅媻姍一眼,衣袖輕拂,旋身,往反方向走離。
見狀,梅媻姍急奔而來,明明能輕易追上他的腳步,她卻在觸及衣緣的剎那止步,任憑指尖滑出他雲似的袖,無能為力地看著他遠去。
拳手收收握握,梅媻姍臉上讀不出情緒,只有緊握的雙拳代替了她的擰眉。調勻吐納,再轉向月蓮華時,她已經恢復成未見到梅家小三時的冷靜。
「走吧。」
月蓮華並沒有進到帳房里,她停駐在側牆圓窗旁,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里頭的情況一覽無遺。
屋內桌旁站著一群人,個個面色凝重,在桌旁五步外站著兩個被詭譎氛圍給嚇得不敢大口呼吸的小斯,兩人抖呀抖的,只差沒將捧在手上那束奉命采來的蓮荷給抖得枝骨盡散。
而人群之中,有個悠閑的人正搖著白玉骨扇坐在主位,那人,正是梅舒懷。
相較于雙手負在腰後,鐵青著臉的梅舒城,梅舒懷的神情簡直是──好欠扁。
仰頸、側目、挺顎、支頤,十足十的高傲不羈,活似誰欠了他幾十萬兩沒還一般,向來高揚的唇只是淺淺抿著,卻輕易地磨滅了所有笑意。
悶悶的低迷中,梅舒城開口。
「小二,你鬧夠了沒?」厲聲中挾雜無力沉吟。
梅舒懷的反應僅是覷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說著「誰同你鬧了,我認真得很」。
「大哥又做了什麼事惹你不快,你非得端出這張臉來招呼我?!」梅舒城的眉心已經緊擰了一天一夜,要是梅舒懷再繼續用這副模樣面對他,可想見他蹙皺的眉,很難有平撫的一天。
梅舒懷沒什麼興致回話,沒停下揚扇的手,一個哈欠破口而出。
不說話,他就是不說話。
梅舒城只能惱火地背轉過身,帶著無限挫敗。
現在眾人眼前的梅舒懷,根本就是十多年前那個不信任人的梅舒懷!
不開口、不笑、不鬧,真要說他壞,他偏又安靜得好像將自己當成木頭,不惹是生非,用著冷眼看待眼前所有事物,不許別人近身、不要別人關懷,帶著墮落及靡爛的頹廢意念,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的──放縱。
身為大哥的梅舒城自是無法容忍二弟恢復成這副古怪的樣子,看得他擔心不已,如同十多年前那般被無力感淹沒。
梅舒城左思右想,怎麼也湊不出自家二弟會在一夕之間變回這副德行的原因。是不是他這個月塞給二弟的工作太多,將他逼急了,才會患了這怪病?還是上回二弟興高采烈地捧了個青瓷龍鳳碗來送他,又被他訓了幾句梅氏家訓,心里感到委屈?還是上上次那幾套百來銀兩的絲織外褂,他全舍不得穿上一回,擱在箱里,讓二弟覺得好意被踐踏?抑或是上上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