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想不想都無所謂。」他繼續邁步。
既是無所謂,他又為什麼要問及舍不舍得的蠢問題?她舍得也好,舍不得也罷,都無法左右他,無法左右他非人的事實。
然而他卻清楚,自己多希望能從她口中听到「舍不得」三字。
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他該死的希望!
或許……只是或許……
她說出「舍不得」,他便會為她留下。
但她終究沒說,只是憨柔地任他牽著,隨著他的步履而行。
螓首低垂地瞅著地面,原本落在眼簾的鳳頭繡花鞋開始模糊,連同小跑步時飛騰的輕紗榴裙也朦朧成一片薄濫。
空騰出來的小手抹抹眼,沾了縴手濕滑,拭去了阻礙視線的薄霧,下一瞬間又滿滿涌上。
鼻頭好酸、好酸。
她輕揉鼻頭,那股酸澀卻不減反增,甚至于酸酸的不適已經逐漸霸佔她順暢的呼吸。
想開口詢問他這股奇怪又不舒服的感覺,喉間竟干啞哽咽,再也吐不出一字一句……
好難受。
眼楮難受、鼻子難受、咽喉難受,渾身都好難受--
水湅再度回首,這回無關靈犀互不互通,而是來自身後那道捂起雙耳仍能听聞清楚的啜泣聲。
花兒凝露的臉頰哭得淒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摧毀了她艷俏無雙的容貌。
「哭什麼?」他停步,掬起她的臉蛋。
她不斷搖頭、搖頭,活像是要硬生生將腦袋瓜子自頸上給甩下來。
「不……不知道……不、不知道……好難受……」破破碎碎的字眼好不容易才逸出喉頭,緊接著便是毫無節制的放縱大哭。
她不懂,不懂突來的傷悲,單純的心里承載著她不明了的失落,傾巢而出。
他卻懂,懂她突來的傷悲,為他而生的傷悲,不禁爬梳著額際劉海輕嘆。
「痴兒,我等這天等了好久,我不可能因為你而放棄。我不是水湅,我也不要是水湅,我有屬于我自己的生命,我要回去那具屬于自己的身軀。」他身為「水湅」十數年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自始至終……都不該改變。
一旦回歸龍軀,也就等于斷了所有與「人」的牽系。
听到他的話,她細眉攬得更緊,淚水也奔竄得更凶,索性發起娃兒脾氣蹲坐在原地,曲膝哭泣。
「別這麼哭,會教下人看笑話。」
「嗚……」她踢跺著雙腿。
「再哭下去,我都快能從你氾濫成災的淚水中喚出青冥水劍了。」他打趣道,卻換來更響更亮的號哭。
水湅頭一回感到無能為力,衣擺一攏也跟著席地而坐,無視兩人正佔據著廊道的正中央。
原是恁般愉悅的心情,在不曾止歇的嬌泣聲中瓦解崩潰。
LL乙
如果她仍是以前的千翡,他必能定得毫無顧忌。
並不以為痴兒在他心目中佔有多大地位,並不以為她足以改變他的決定。
他的身軀被困在湖底長達數千年之久,直至十多年前他才藉由水湅之軀再度踏上陸岸,為的也不過是尋到青冥,並以己身之力破除封印。
如今,青冥在手,解除封印已是勢在必行。
可是心頭煩煩躁躁的,即使那道哭到打嗝的哀淒泣吟已然消失,整間空蕩蕩的屋子里只剩他一人--因為痴兒同他生氣,揪著自個兒的繡枕衾被往淨淨房里鑽,留他一個怨男獨守空閨。
也好,讓彼此都冷靜冷靜。
但還是煩。
水湅把玩著桌上一壺茶水,將它倒到杯里,斟滿,又從杯里將茶再倒回壺中,反覆再反覆,懶散的眼眸直勾勾覷望著長條狀的傾泄溫茗。
「我要走,一定要走,從我進到水湅身體的頭一天開始,我就很確定這個念頭,即使她哭得再慘、再可憐,都不該干擾到我的決定。反正撲通一聲跳到湖里,解開了封印,我就可以悠游自在地飛龍升天,做回我的閑雲野龍,至于這具皮囊會在數日後自個兒浮出水面,到時,誰還有心思去管我這皮囊之下的龍魂?」他的自言自語,好似在說服自己一般。
可是……
這種走法,好像在逃避似的--逃避著她的哭功攻擊。
好吧,他承認他不願見到她哭,那會讓他的腳步變得沉重,沉重到無法邁步前行。
窩囊呀,他怎麼會有這般窩囊的人性反應咧?
伴下杯子,不管滿桌面散灑的茗液,他和衣上榻,雙掌支于腦後。
「明日一早就下湖除去封印吧,這事能越早做是最好。」未了,他還是決定以逃避的方式來離開水家莊。
夜漸深沉,水湅似睡似醒,著實不安。
耳畔的哭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高亢忽暗斂,迫使水湅睜開眼,接著便是扎扎實實的大受驚嚇。
他的床沿坐著一尊披頭散發的白衣女鬼!
定晴一凝,他才瞧清楚。
「痴兒?」水湅坐起身子。
「水、水湅……」口氣慘淒淒的,軟軟的身子趴伏在他身上。
「你不是到淨淨房里睡嗎?」
「沒、沒睡……我……去問淨淨……」一個哭嗝截斷了她的句子,「問一個,問題……」
「問什麼?」
「問她……我可不可以……以後都把糖呀糕的,全讓給你……」一顆顆豆大的淚水順著不知婉蜒多久的舊淚痕淌溢,她沒伸手抹去,任它們在顎緣匯集、滴落。
「為什麼?」
「全讓給你,你就不會走了……」哭音斷斷續續。
「全讓給我,我還是會走。」他又不是因為分不到糖吃才負氣離開。
低泣轉為嚎啕,聲聲指責著他的狼心兼狗肺。
水湅下了床,將她微微掙扎的身子帶到窗欞邊,共同注視月華輕灑的美麗湖面。「還記不記得湖底的囚龍?」
「龍……記得。」
「我若不走,它就沒辨法出湖。」
她似懂非懂,只是搖頭。
「天底下沒有一舉兩得的事,‘水湅’本來就是個死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之人,如今,我只是讓月兌了軌的一切回歸原點。」
懊活的、該死的,命中已注定,誰也無力扭轉定數。
誰也無力扭轉……包括她。
「不然……我跟你,一塊走。」她仰起螓首,淚花洗滌過的雙眸又紅又腫。
「為什麼?一塊走就不能再見到淨淨,這樣你也甘願?」
「叫淨淨,也一塊……」她異想天開。
「淨淨一塊,是不是順便連隨雁也一起?隨雁一算進來,縛系在他身上的人事物就像串粽子一樣,一扯便沒完沒了。」到頭來,全水家莊的人不全得跟上?
牽系這玩意兒著實驚人,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人身上都束縛著太多太多的包袱,教人無法灑月兌。
但他不是人,是只龍,不該會同人一樣。
「那怎麼辦……」
「不要再哭。你明早可以坐在這里望著湖,我……龍會自這方向破水而出,那時,別忘了朝它招招手,讓它定得無慮些。」他故意說得輕松,卻掩不住低嘆的口吻,「你待在水家莊里,隨雁自會替你做出最好的安排,他不會在意以前千翡的所作所為,我不擔心他是否會欺陵你,有淨淨在,他也沒這熊心豹子膽。」他放柔了嗓,「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是我害你變成這模樣,現下又讓你哭得淒慘。」
那時青冥劍碎,他以為自己無望再做回龍,他真的曾放縱自己去寵她、放縱她逐步侵蝕他的心,但……他還不愛她吧?否則他為何能狠下心腸,說走就定……
他想,他仍不愛她吧……
「水湅……我听不懂……可是你不要走,好不?」她慌道。
就只差一點,他幾乎要在水靈靈的眼眸懇求下月兌口應「好」。
「不行。」非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