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看到自己竟然笑得像個孩子,一個與她神似的無邪笑容,抑或是因她清澈如水的純淨眼眸中所見的事物都是不染塵埃,所以映照出來的他也變得純真?
在她面前,他毋需要城府玩心機,因為她也不會懂。再精明的老狐狸就算在她身上用盡心思也只是自討沒趣。
「啊!對了,有樣東西,帶你看!」她突地頓足原地,扯扯他的衣袖便拉著他往另一個方向疾行而去。
「看什麼?」瞧她一臉新奇又神秘的樣子,不過依她現在的性子,極可能光瞧見一群螞蟻搬運糖塊,她也會驚訝得像撿到一大箱金子一樣。
丙然--
「這就是你要我看的東西?」他彬彬有禮地等她點頭證實之後才撫額低吟︰「痴兒,你忘了,這里是我帶你來的。」
杵在他倆面前的是日前水湅才帶她來看過的吐水石龍。
「不是、不是,看嘴,它們的嘴。」
「嘴?怎麼,它們長牙啦?」他半開玩笑,說著不可能成真之事。
「不是啦!瞧,嘴里的水……」她舉高手,將小掌填入龍嘴噴吐而出的水柱中,五指作勢一攏一握,努力想將湖水握在手里。水柱遇到柔荑的阻礙,在她膚前進裂成透亮晶瑩的水珠飛濺。
「你想抓著什麼?」
「淨淨說,水、水柱,長長的,日光照得亮亮,像--」她想和他分享她發現的新奇事物,但話未盡,水湅直勾勾瞅著她的手,瞠眸無語。
日光照耀著水柱,就像--
「難道……」
水湅無暇多想,換他拉著她跑。
重重回廊、座座水榭,他奔得急,她追得累。
「水湅,要去哪?」
「去一個很重要的地方。」
在廊邊曲折處撞上了正與淨淨談話的秦隨雁,水湅顧不得任何寒喧及廢話,繞過兩人再走。
「喂,水湅,你帶著她要去哪?」
水湅沒應聲,只有痴兒不住地回首呼喚淨淨。秦隨雁與淨淨互望一眼,也隨後跟了上去。
「該不會是要去那里……」秦隨雁低聲自語,心中毋需再猜想水湅急奔的目的地,因為向來被視為水家莊禁地的暗室石門已映入眼簾。
曾經放置青冥劍的冷泉暗室!
冷澈的泉水依舊源源不絕地涌入暗室,泠泠水聲清脆悅耳,水波漣漪的中心沁騰著汩泉,那處亦曾是青冥劍插嵌的所在。
「我一直沒發現,還以為劍隨著千翡而毀,原來……」
水湅領著痴兒步下石階,兩人身子一寸寸浸入冷泉。
「好冷……」痴兒感到莫名恐懼,雙足竄起的蝕骨至寒像是她曾品嘗過的,她開始害怕的想掙開他的掌握,「水湅,好冷……我好怕……」
水湅左臂一攬,將她嬌小的身子提離水面,她頓失支撐,只緊貼在他臂彎問,抖如秋風落葉。
「不該怕的,這是該高興的事。」他步伐不停,往汩泉處挪動健步,劃開水濫波紋。「我沒料到這層--蝕心劍蛻去凡劍,若非承受不住外來的過多情感波動,便只有一個可能,這可能,竟被心急如焚的我所忽略。」
他傾身,右手探入汩著涌泉的泉心,翻騰的涌泉踫觸到他的掌背,紛紛濺進開來,而他的手,探得更深。
分明是無形無狀的水柱,竟教他的五指牢牢收握。
臂肘輕提,指掌牽起汩泉清水,自成一道筆直泉柱,逐漸離水成形。
水湅薄揚的嗓音,緩緩吟出他掌心攏握的妖劍之名--
「水劍,青冥水劍。」
第九章
經由千翡手中所取下的青冥劍,化成了幻劍,然而青冥變成水劍之後,她卻沒有任何神妖之力來驅使它,終使水劍盡散,回歸冷泉,再靜靜地攏湊成劍,依舊佇立在原地,肉眼所見,只不過是一處澄澈不過的汩泉。
蝕心劍蝕心、噬神靈,終蛻凡劍形體,化為專屬執劍者之幻劍。
而青冥,屬水。
若非痴兒無心點醒,終其一生他也不會發覺青冥劍近在咫尺,因任誰也料測不著,劍與水,竟是同體。
幣在水湅臂膀間的痴兒愣愣地看著那柄澄清無瑕卻又緩緩漾蕩著波紋的青冥劍,帶著些許的好奇作祟,她伸出了手……
「別看這柄劍無害,它鋒利得很,痴兒。」水湅喚住她的輕舉妄動。
「是水……」看起來並不危險呀。
「是劍。」
一柄能解開他身上封印的劍。
一柄能讓他恢復成龍的劍。
水湅五指一松,成形的青冥劍又碎成點點水珠,如隕星般墜入泉中。他摟抱著痴兒,走回暗室石階。
「水湅,那把劍又是怎麼回事?!」秦隨雁模不清眼下的狀況,只能追問水湅。
「如你所見,青冥的幻劍。」
「幻劍?」
「說太多你也不明白。」水湅的口氣很敷衍。
「青冥劍怎麼會變成那模樣?又為什麼在你松手之後消失不見?這是什麼把戲?」秦隨雁可不放他隨意過關。
「很有趣,是不?」水涑眯眼一笑,將臂上的痴兒給放下石階,讓她自己穩穩立足。「這套戲法……」他伸手拿起淨淨手里捧著的溫茗,隨手往泉池一傾,香茗似流泉溢泄,另只手卻握住了傾倒中的茶液,與方才青冥水劍成形的樣子如出一轍。「只要有水,就能變得出來。」
青冥劍,沒有固定形狀,因水而生,因水而滅。放眼望去,只要有水,便能喚出水劍。
長指再松,水劍又進裂無蹤,看呆了水湅之外的其余三人。
「水家莊以後就交給你了。」水湅輕挽著痴兒,走過秦隨雁身畔時笑意盈盈地拍拍他的肩胛,說得突然。
秦隨雁先是一怔,「拜托!水家莊從多早之前就全由我在發落?!你管過哪一件小事了?!別說得好像在托孤似的好不好!」
「是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安心將一切丟給你呵。」
「這我早就知道,你干啥又用這怪語氣提醒我?!」
可惜秦隨雁的狂吠叫嚷聲,被水湅遠遠拋在腦後。
他牽著痴兒離開了暗室冷泉,直直朝他的院邸而去。
水湅沿途難掩好心情。
「有了青冥劍,我就毋需強逼自己待在這軀殼里,我就可以不再是‘水湅’,我就可以……」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一個好大好大的疑惑也在瞬間劈進他的腦門,將他方才那句話給打上一記遲疑。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似彼此心有靈犀,他回過頭,正巧對上她注視著他的目光。
龍,有屬于龍的生活方式,與人是大不相同的。
他若能當回水底蛟龍,自是要舍棄現下所有,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沒有與任何人建構起感情,就怕要走時,會走得不甘願。
腳步突地有些沉重,走沒兩步,他停了下來,險些害痴兒撞上他的背脊。
「痴兒,若我離開了水家莊,你會不會舍不得我?」他的口氣很輕。
她靜默好久,幾乎要讓水湅誤以為她听不懂他的話,才想再以更簡單的方式詢問她,痴兒卻先開了口。
「你要去哪里?」
沒給答案,卻再提了個疑問。
他的指,落在廣闊似海的湖面。
「要去很久嗎?」
「很久。」
「那……那,我會想你的。」久久,她才咬著唇道。
听听!這種話真讓人喪氣,好似有他沒他都不會有太大不同。
有些氣惱,卻也有些釋懷。
氣惱著她的無所謂,也釋懷著她的無所謂。
想與不想又有何差別,想了,徒讓自己傷神;不想,也只不過是將生命中曾有的過客給驅逐出記憶之外--對于他而言,兩者都是無關痛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