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之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闇黑陰暗,興許是肺葉吸不進任何新鮮氣息、興許是臉上難忍的火燙痛楚,讓水湅的意識漸漸模糊迷離,否則,他怎可能在湖底深處看到一雙炯然眼眸?
是死前的幻覺嗎?
那雙眼眸帶著戲謔地眨了眨,而後又緩緩合上,同時,水湅的所有知覺也由身軀一點一滴被莫名抽離,他只隱約記得--那雙幾乎要比他的腦袋還大的眼瞳,像是無心墜入湖中的星辰,閃耀著淨潔無比的光芒……
好美。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想捧握住那璀璨星光,奈何身子仍不住地沉淪,他想,他就會這麼葬身湖底,與這未知的生物一同作伴吧……
但,他沒有如願。
否則現在的水湅不會像這般閑情逸致地曲膝坐在湖畔離欄上,與雲間露出嬌女敕粉顏的月娘共享一湖瀲灩美景。他若如願,怕是早就成了水里冤魂,連骨頭都能拿來打鼓咧。
那時的他,自是被心急的水家奴僕給打撈上岸,讓蓄龍湖里少了條索命水鬼。
憶起那場澳變他命運的投湖,水湅添了抹笑意,一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笑。
「今夜的月,好美。可我賞月的心情,好差。」
重點是心情如此之差,他竟還能開懷地笑,他這等虛假的表面功夫幾乎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那夜,也是這樣的月圓……只不過從湖底看上來的月很模糊,被一波波的湖水給攪得朦朧。」他望著反射在湖心的澄黃月兒,「但現在,人事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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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翡從舉箸吃飯、穿衣這些基本動作開始學起,像個牙牙學語的女乃娃般。
看似容易的動箸挾菜,卻讓她挫折滿滿,每回都像個耍脾氣的孩子,捺不住性子地丟箸,改以十指對抗惱人的菜肴。
整個桌前全散落著油膩膩的湯汁殘肴,連同她的雙手及一身干淨的衣裳也無法幸免。
淨淨總是耐心溫柔地安撫她,一逼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導、示範,也包容著她因不安時而哇哇大哭、時而擔心受怕的兩極反應。
由于千翡以往在水家莊里所樹立的敵人遠多過于朋友,即使她變成今天的模樣,仍換不來那些對她積怨許久的水家莊人的同情及憐憫,所以她的生活起居全仰賴淨淨的幫忙。
只可惜淨淨不會開口說話,無法教千翡重拾以往的牙尖嘴利,甚至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屬困難。在淨淨的無聲請求之下,無法拒絕她的秦隨雁只得每天百忙之中再撥出一小段時間來授課教導千翡開口說話。
舞月閣里成了水家莊最寧靜之地,以前三天兩頭便會听到的女人嬌斥聲及瓷器碗盤落地破碎的清脆聲已全成了過往,現在這里只住著一個啞兒及痴兒,偶爾數聲淺淺笑吟及斷斷續續的殘缺字眼成為其間唯一的點綴。
千翡學習事物學得很慢,總是要淨淨教上十回以上,她才能慢慢吸收,學了又忘,忘了又學,反覆著相似的過程,淨淨卻從沒有任何不耐煩,才不似秦隨雁那惡劣夫子,教到火冒三丈,摔書走人,留下一臉無辜又不明事情始末的單純痴娃。
每日早晨,淨淨都得到主屋去灑掃環境,完成她份內工作,要等到午膳過後才能抽空回來舞月閣陪她,而秦隨雁是大忙人,一整天見不著人影也屬正常,她在這段孤單獨處的時間里便只能望著湖面發愣發傻。
拜秦隨雁所賜,她空白了好一陣子的腦袋瓜里開始填入了好多新奇的字,她知道那個不會說話卻對她極好的小泵娘叫「淨淨」--這也是她頭一個學會的文字組合,那個老是滿嘴一長串火爆句子,分不清是罵她抑或罵老天爺的男人叫「秦隨雁」,用來挾菜的長長竹子叫「箸」,肚子好空好空叫做「餓」,嘴巴好干好干叫做「渴」,穿在她身上的叫「衣裳」……
可她叫什麼呢?
淨淨好些回都要告訴她,但書寫在白紙上那兩坨黑黑的怪字她識不得,淨淨比畫的手語她也不明了,她曾從秦隨雁口中听到許多像在叫她的名字--那丫頭、姓千的、那女人,以及……小白痴,只不過最後那三個宇只有在他很生氣很生氣時才會喃喃嘀咕。
千翡偏著頭,手指指著任一處景物,溫習著秦隨雁曾教過她的說法。
「湖、花、草、樹、天、雲、水……」
斑高低低的清亮軟嗓將每個單字拼湊成輕快的曲兒,吟著唱著。
「淨淨、餓了、吃飯、飽了、要睡覺、秦隨雁、凶巴巴、小白痴、學不好……」字匯越來越長,不再限于單音宇。
有些遲緩的步履踩著石階,裙擺拂過地上枯黃的落葉,沙沙作響。
「好漂亮花、好干淨水、綠綠油樹、白白的雲……」有些驕傲地再添了些字數,顧不得句中的錯誤,「呼呼亂吹的風、呃……飛飛肥的鳥。」
她自個兒邊玩邊笑,一個人也能很快樂,很快樂。
簡簡單單束起的烏順黑發因她的蹦蹦跳跳而顯得凌亂,讓此刻的她看起來像株索價不貲的人參--散發是一根根頑皮的人參須。
「淨淨,回來,快--淨淨,回來,快--」這句嚷著要淨淨快些回來舞月閣與她作伴的句子,秦隨雁不知糾正過她多少回的排列順序,她總在听過之後便將他的告誡拋諸腦後。
她可記不牢他每回在她耳畔嘮嘮叨叨那麼多的事咧。
雀躍不休的憨女圭女圭來到舞月閣深鎖的大門前。
「淨淨說……不,淨淨不會說……是秦隨雁說,外頭,可怕,很多很多,壞人。」她嬌軟嘟囔,並乖乖重復秦隨雁時時刻刻的警告,「會吃人的,壞人。出去不可以……」
可是為什麼淨淨每天都會從這門扉出去?淨淨不怕壞人嗎?
她很怕呢。
自懷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顆琥珀晶瑩的糖飴送入口中,享受甜甜的糖球在檀口中擴散開來,她拂拂距離門扉最近的石塊,坐在上頭,雙手支頤地等待門開人歸。
終于,在她等待得幾乎要打起盹的一刻之後,赤紅的門,緩緩被人推開,沉重的咿呀聲響起,她也同時躍下石塊,飛奔上前。
「淨淨,回來了--」
第六章
水湅被突然撲到胸膛的迅猛力道所震愕。
好軟好軟的觸感由兩人最契合也最貼近的部分傳來,屬于女人細致的圓潤酥胸熨貼著他的胸月復,讓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來自于她的規律心跳。
他低首,那顆只以發旋正對他的腦袋瓜子還得寸進尺地在他胸前磨磨蹭蹭,傳來銀鈴似的笑聲,縴細玉膀將他環抱得好緊。
「等好久噢,淨淨。」
與這句軟語一並的是她仰頸覷他的純真笑靨。
四目相交,那笑靨凝結。
她眨眨眼,笑容僵了,動作亦然。
「不是,淨淨……」顯而易見的失望在那張花顏上漾開。
「慢著。」察覺到環在他身後的柔荑有了松動之勢,水湅扣住她的手時,不許她退開。
這女人好眼熟……這眉眼、輪廓,似曾相識。
「不認識你,手……走開……」她想掙開他的掌握,奈何斷續的句子怎麼也表達不清她的反抗。
她說話的聲音讓水湅輕啊了聲,長指扣在她小巧下顎,左右翻檢著這張素素淨淨、未著脂粉的臉蛋。
這不是刻意被他拋諸腦後整整三個月的千翡嗎?
這不是那個搞砸了他一切計畫的千翡嗎?
這不是那個他想一手扭斷她脖子的千翡嗎?
是她。
少了胭脂水粉的點綴,除去華裳首飾、繁復且累贅的髻鬟,她再難見往昔的艷冠群芳,若不仔細觀察,他還以為她僅是水家莊一名面生的小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