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時偷偷抬眸覦向門扉之外。
秦隨雁對她的舉動產生誤解,「你不用盼了,水湅表面上不說,可我瞧得出來他還在氣頭上,十天半個月之內都別妄想他會踏進你的舞月閣。」
水湅的絕情,連他也自嘆弗如。
像他這麼討厭千翡脾性的人都還存有一絲絲善心,而那個與她關系親密的水湅卻一回也不曾來瞧過她--不,他壓根連提都不願提到千翡。
「反正就算他此刻來見你,免不了又是一陣責難,還不如暫時讓你和他分隔開來,對你對他都好。」
秦隨雁語畢,又正巧抓到她偷瞧門外的賊眼,令他發出不滿嗤聲。
「早知道你這女人永遠都將我的話當成屁,我還犯賤地對你說一串話,真浪費唇舌!」可一想到這女人待在水家莊,也是靠他辛苦賺來的家產給養得健健康康,他就忍不住想去談砸幾門大生意以平衡他的心理。
嗚,這男人好像生氣了……好奇怪,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在說話,她又沒反駁他,他干啥突然變臉?
好可怕……
她不敢再與他待在同一處,抱住護身被衾就要往門外沖去,秦隨雁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將她重新摔回床鋪上。
「哇--」她發出慘叫,一頭撞上硬邦邦的床柱。
「該死!」嘖,使力過猛!他竟一時忘了她是個病人。
這一幕正巧落入領著大夫進門的淨淨眼中,她驚呼一聲,忙不迭沖到床邊查看千翡的情況。
吧翡嚇得嚎啕大哭。
「大總管,老夫知道你向來和千姑娘不和,可你也做得太醒目了吧?」大夫在一旁發出不滿,「她好歹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姑娘。」
「不是這樣的,是因為她想逃跑,所以我一急之下……」秦隨雁想為自己的行為辯白,誰知壓根沒人準備听他的解釋,淨淨與大夫全關心著千翡,獨留他一人傻愣在原地。
「大總管,她對你的存在很明顯地感到害怕,麻煩你出去。」大夫毫不留情地驅趕秦隨雁。
「怕我?!我又沒對她做什麼!」
「你快些出去吧。」淨淨無聲地開了口。
這一回合,秦隨雁慘敗,狼狽退場,只能窩回書房去啃那堆成山的帳冊。
但相較于一刻之後他所听到那更不可置信的事,這小小的自尊打擊根本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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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你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血氣已和,榮衛已通,五髒已成,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故又曰‘得神者昌,失神者亡’--」
「不不不,你直接跳過這一大段《靈樞》里的咬文嚼字,結論是?」
「她因溺水過久,導致這里受創頗重。」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瓜子,「極可能會影響到她的言行、記憶、動作。」
秦隨雁一臉錯愕地望著坐在桌前吃飯--不,是由淨淨喂著她吃飯的千翡,她自醒來後沒說過一句完整的句子、一副「我不認識你們」的蠢模蠢樣、更連一雙竹箸也拿不好,完完全全符合大夫口中的癥狀。
「那她會變得怎麼樣?」
「就是現在這副模樣。」
「一輩子?」
「一輩子。」
秦隨雁腦中呈現半晌的空白及茫然,臉上愕愣的模樣與此時的千翡如出一轍,只可惜硬是輸她數分的天真無邪。
他挫敗地申吟,「好,真好,走了一個驕蠻惡劣的千翡,倒來了一個白痴失智的千翡--」
「白痴還不至于,只不過她這輩子恐怕都得像個孩子一樣。」
「那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只要你細聲同她說道理,她會乖、會听話,是不?」濟世救人的醫者慈心全表現在大夫親切的笑容上,換來千翡猛烈點頭。大夫在秦隨雁耳畔低聲警告︰「你可別在她面前小白痴長、小白痴短,這會傷人的。」
「呃……我知道。」若大夫沒提醒,他絕對會用小白痴來喚她。
「她的情況若有好轉,不妨讓她接觸些過去的人事物,看看能否勾起記億,但若她有所抗拒,千萬別強逼她,畢竟復元的機會很渺茫。明天我會再來看她的情況。」
「好。」
送走了大夫,秦隨雁踱步回到淨淨身後,她甫喂完千翡一碗素粥,像個耐心十足的娘親般拭去千翡唇邊殘留的湯液。
以前的千翡從不曾對淨淨有過好臉色,一副目中無人及「萬人皆下品,唯有我最高」的驕縱高傲樣,但淨淨仍不計前嫌地照顧她。
「難怪我對她說話,她完全沒反應,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模樣……這下可如何是好?」秦隨雁喃喃低語,「水家莊是不差多養個人吃飯,只是水湅對此事又將如何處置?畢竟她是他的女人……」
「總管,無論如何,先讓她在舞月閣安頓休養,莊主那邊……怕只得勞你多出分力了。」淨淨淺笑地如此比著,「這段期間,我會盡心照料她的。」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水湅那家伙上回說要親手撕了這丫頭,我看他不是一時氣話,倒像是極怒之際不小心將心底實話給全盤托出,關于這點讓我相當不安,還是別讓這兩人踫面--我想,水湅今後不會再踏進舞月閣一步,只要能想辦法阻止這丫頭出現在水湅眼前,要不了多長時間,他會自動忘了水家莊曾有這號人物的存在,到時再安排她吧。」
依秦隨雁對水湅的了解,一旦是水湅認定再無價值的人事物,他便能毫不留戀地以最絕情的方式舍棄掉。
明明是無害的笑容,卻又隱藏著深沉難測的心機;看似城府極深,卻又只是個胸無大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富家少爺。
猶如他半毀半妥的臉頰,一左一右,矛盾的並存在同張臉上--
唉,真不知道水涑這怪脾氣是誰縱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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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湅的脾氣,來自于他有一雙極寵愛他的爹娘……一雙對水涑有著極高期許的爹娘。
以「愛」為名,嚴格的種種要求加諸在他身上,沉重的愛,壓著稚齡的小水湅幾乎要喘不過氣,爹娘對他的愛毋庸置疑,只是這毋庸置疑的愛,會讓人害怕--
是的,害怕。
小水湅開始心生排斥,也開始試著選擇去拒抗包裹著「愛」字糖衣的所有無理要求。
他當然知道自己肩負著水家莊未來莊主的重責,他亦沒逃避的念頭,但他不願自己像個被刀架在脖上的可憐人,每一口喘息都在鋒利的刀身邊緣驚險度過。
水湅的反抗,讓他的爹娘在驚慌之余更是怒炎滿滿,一場風暴終于在雙方忍無可忍的數月後展開。
那個深夜,水家莊不得安寧。
震天的怒斥聲數落著水湅的不成材及不識好歹,水家莊主的怒焰焚燒得水家奴僕紛紛走避,只剩幾名老忠僕在這場紛爭中擔任和事老。
水湅的性子倔,水家莊主的性子可沒比他柔軟到哪去。
一來一往的爭吵,自是不會有太好听的字眼出現,兩人誰也不讓誰。
氣得滿臉通紅的水家莊主撂下狠話,要讓水湅一輩子牢牢記住屬于他自己的責任及水家莊的精神--
一塊燒得火紅的水家徽記--四靈青龍,就這麼硬生生燙上被幾名家僕架住的水湅右頰,讓水家莊的印記永永遠遠與水湅融為膚血之親,也烙下了他這輩子生是水家人、死是水家鬼的永恆之印。
皮開肉裂的劇痛及火辣辣的炙熱,讓水湅使勁掙月兌家僕的鉗制,躍進寬廣的蓄龍湖里,想藉由滿池湖水來減輕頰畔的烙痛。
他的身軀被湖泊所吞噬,不斷下沉、永無止盡般的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