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無言,僅能靜靜凝覷染著它溫熱血紅的劍身輕輕顫抖,以及它所媒介而來的悲傷。
「霍虓,我恨你。」
蒼老的嗓音,以毫無情緒起伏的口吻,如此說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夜,風聲、雨聲、血濺聲中夾雜著一句句不曾止歇的怨意。
他恨它,恨它為了一時口月復之欲,狠心地為他帶來漫無止盡的折磨。
他也恨它,恨它何不在當初相遇時便痛下殺手,卻讓他苟延殘喘地存活人世,飲啜苦不堪言的世間恨水。
他更恨它……
恨它竟然將他視為爹親,給予最全心的信任,讓他在舉劍的同時——
遲疑。
三字恨意宣泄整夜未斷,仿佛在提醒著屋內一人一虎。
他在恨它。
他想恨它。
他,該恨它。
第八章
雨絲打落枝椏上象征初春的桃花,綠地上盡是一片紅泥。
深更,雨勢漸緩,朦朧月兒也在層層墨雲中探出了頭。
霍虓睡得很沉,好似意識抽離了現在的身軀,飄蕩到某一段今他記憶深烙的過往。
淡然的臉龐上矛盾地瓖嵌了一雙擰蹙的劍眉,近似沒有情緒的面容因這矛盾的存在而顯得陰郁。
嘯兒的指尖滑過他的薄唇,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回到人類府邸的霍虓並不比那幾日在山林間共處來得快樂,至少那幾天她不曾見到霍虓露出這麼矛盾的睡顏。
不當虎,當人,快樂嗎?
若快樂,他不該在熟睡之際竟是呈現這種面貌。
「你若不快樂,為什麼還要回來?」她伏在他耳畔低聲問。撥開霍虓頰邊幾繒黑發,竟發覺他的額際有一層淺薄的汗珠。
她伸舌,吮去他額際的濕汗,像只纏人的貓兒。
藕臂輕環在霍虓喉前,吮著他的粉舌意猶未盡地落在他眉心、鼻尖及眼圈兒,舌忝洗著他每寸麥色肌膚,這是獸與獸之間最親密的舉止。
嘯兒趴在他身上,尋找最舒服的臥姿,捧著他雙頰的小手加入了吃豆腐的忙碌行列。
「你在試吃?」
霍虓的笑音被含吮在軟女敕香滑的唇瓣間。
「我相信,我臉上的肉不是挺美味的。」他扶住整個趴在他身上的可人兒縴腰,不知該將她扯離胸膛,還是狠狠地將她更攬入懷中,盡情吻暈她。
「我不是在試吃,你又不是食物!」嘯兒悻悻然抬頭,「你月兌離虎群生活太久,久到連虎兒表達親昵的方式都忘了?」
霍虓當然還記得,也知道虎兒間總會透過梳理彼此毛發的舉動來傳遞相互的友善及親密,只是他沒料到嘯兒會趁他熟睡之際展開夜襲。
「是有些忘了。」霍虓虛應著。況且將虎兒的習性套在人類頭上,可是擁有截然不同的涵義。
這種方式,是玩火。
只是點火的頑皮虎兒並不知道自己正灑下甜美誘人的香餌。
「你怎麼可以忘引我不許你忘!」她不喜歡在霍虓身上發掘更多舍棄虎精本性的想法。
打定主意,嘯兒吮得更用力,也更拓展唇舌侵略的範圍,由他的臉部五官滑移到他的喉、頸項及鎖骨,非要弄得他滿頭滿臉的虎涎不可。
「嘯兒,別玩了。」他好言相勸。
趁著他尚存理智之前——嗯,在她縴細微冷的雙腿下經意拂過他的肌理時,他听到理智又崩潰了數分的塌垮聲,更遑論嘯兒正像條不停蠕動的毛蟲般緊緊攀附在他身上,分寸不離。
細微的疼,由喉間傳來,她小巧的牙關正輕啃上霍虓說話而沉沉震動的喉結,似乎在薄懲著他的多言。
「嘯兒,別對一個男人這般投懷送抱……」霍虓的聲音在笑,也在隱忍。
「你不是男人!」她兀自堅持。
「這句話頗有損及男性尊嚴的鄙視……」這句話對全天下男人的殺傷力恐怕比直接捅他們一刀還要來得嚴重。
「你跟我,都是虎精!」她火亮的眸俯瞅著他,披散的淡發狂野而艷麗。
「我是半人半虎。」霍虓提醒她,修長的指輕劃過她唇瓣。
他沒辦法像嘯兒一樣堅定地說清楚自己是人是虎,因為連他自己部分不清自己究竟擁有虎的獸性多一些,抑或人的理性多一點。
「你若當人當得不快樂,那就跟我一塊當回虎精。」
「我沒有不快樂。」
「可你睡得不安穩,一點也不!」
霍虓將嘯兒扶坐起身,為她攏好一頭散發。
「我只是作了……夢。」他清淺說著,溫柔的手環著她,好似在為自己擷取包多安定心神的來源。
「惡夢?」
他搖頭,半晌才找到合適的描述字眼,「只是一個很真實的夢。」
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不曾結束的過往記憶。在那場夢境中,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虎,是只尚存野性的虎。
嘯兒靜覷了他好久。
「霍虓,為什麼你總是有很悲傷的表情,嘴角卻浮現矛盾的淺笑?我看不出在這兩樣回異的情緒中,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好似他是用笑容來宣告他的無恙,用笑容來拒絕任何伸出手來的同情及安慰,然後,將所有的悲苦沉埋在心底,獨自舌忝吮著傷口。
笑著的眼,矛盾地並存著苦澀及溫柔。
笑著的眉,矛盾地並存著蹙憂及舒展。
笑著的唇,矛盾地並存著自嘲及微弧。
矛盾的苦及矛盾的喜……
矛盾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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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歇,綠葉上沾染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兒,閃耀著顆顆晶亮,好似天際間的小小晨星。
晴朗的天氣,是騎馬賞景的好日子。
嘯兒的視線由窗外美景轉回銅鏡之中,她一身行頭已讓寬心給打理妥善,淡黃的青絲俐落而簡單地束起蟠髻,脂粉末施的花容仍無損其清麗。
「待會兒得為小姐準備一頂帷帽,好掩蔽小姐的面容。」寬心低喃自語,動手又在嘯兒的蟠髻上加簪了好些珠飾。
「對了,差點忘了那籠特別為少爺和小姐所準備的包子,否則他們騎馬騎到又累又餓可該糟呢。」寬心急忙在腦中加注一項待辦的重要事情。
寬心與嘯兒通常都是一個喃喃嘀咕,一個發呆靜默,如此度過兩人看似共處、實則毫無交集的光陰。
「少爺脾氣好、性格也好,可就是挨不得餓,他一餓就會要孩子心性,喂飽了就乖得像頭滿足的貓兒,好說話得很。待會兒拿些蒸肉包給少爺帶出門。」寬心對自己的決定相當滿意,不停點頭。
「霍虓也耐不住餓?像只獸兒,沒吃飽就會獸性大發?」嘯兒听到寬心的話,忍不住順著她的語意問道。
「是呀。」寬心自然而然地餃接下去,「打從我認識少爺以來,幾乎不曾見他動怒,連大聲說話都不曾噢,可是他只要餓著了,或是沒吃飽,那性子拗得比東邊來的野人還麻煩呢。」
「他會要性子?」嘯兒飽含興味的眼在銅鏡間與寬心的相交。
寬心微微垂首,避開了嘯兒的視線,點頭。
「不過少爺要起性子也很容易解決,只要塞給他一顆包子或一只雞腿,他就會乖乖窩在椅上啃食物。」
嘯兒想像著霍虓嘟著嘴,只為了討食物吃,不覺莞爾。
無論當人當了百年,獸兒潛在的性情倒是無法改變呵。
門扉傳來兩聲有禮的輕叩。
「我要進來了。」
接著,霍虓踏進房內。
「準備好了嗎?」
「可以了,我去拿帷帽,呀!還有肉包。」寬心又急忙去準備霍虓及嘯兒出門該備妥的物品。
霍虓來到嘯兒身後,雙掌扶在她縴肩上,由鏡中打量她。
「還是寬心手巧,你挺適合這打扮。」
「我的發色太淺,束起發髻後看來好怪……而且好別扭。」她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她這頭虎精會用上人類婦女的發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