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虓,你初學當人時,也像我這般笨拙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又不是天賦異稟的虎精,說當人就能當好一個人,他可是靠經驗的累積,從眾多失敗中學習成長。「就拿舉箸一事來說吧,我花了數月才讓那兩根該死的竹筷乖乖听話,挾起第一口菜送進嘴里。」
「你也有過這麼駑鈍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學習當人雖然免不了辛苦,但應該事事順手才是。
「就算是人類,也得從這麼駑鈍開始學起。」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在學習當人時,若做得不好時,有人會教訓你嗎?」
霍虓臉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結,而後輕描淡寫的揚了揚眸。
「有。」黑眸不自覺瞥向牆上懸掛的電紫劍。
那個人是怎麼教訓他的?
不,不應該用「教訓」這個嚴厲的字眼,霍文初像是個嚴父及慈母的綜合體,對他所犯的錯總是寬待及包容,耐心地將畢生所知所學,毫無保留地教授給他。
即使,他所面對的,是一只凶惡的虎精。
即使,這只虎精毀了他的幸福,他仍願意待他如子。
雖然霍虓不說,但嘯兒也清楚那個會教訓他的人想必是他口中的「故友」。
「他都怎麼教訓你?」
「稱下上是教訓,他只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什麼地方該改,什麼地方又悖逆了人性。」霍虓深深地望著她,語帶深意地說道︰「他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爹親。」
若他沒料錯,該是屬于她的——爹親。
「你的故友知道你是虎精,還對你這麼好?」嘯兒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僅知道我是虎精,更曾見識到我野蠻的獸性,他仍願意對我這麼好。只曾經有一回——」霍虓驀地住了口,懊惱自己方才無心吐露的端倪。
「曾有一回什麼?」嘯兒可沒听漏。
霍虓斂了眸間笑意,不願多談。
曾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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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回憶,浸濡在百年前的風雨狂夜中。
風寒雨凍,夜蕭條、霜凜冽。
竹籬圈圍的清幽屋舍內,微微甕燭映照著兩道身影,雨水和著風勢落人敞開的窗欞內,兩片窗扇在風雨中啪啪作響。
桌前有個人正埋首書冊中,渴望而不肯休憩地汲取永遠無法饜足的學識,醉心的黑眸擁有不滅的專注。
右側另一道身影,無聲的、靜靜的望著窗外一框風雨飄搖的夜色。衰頹而滄桑的老邁臉孔,靜謐得像是失了生命,再沒有七情六欲,更遑論喜怒哀樂,彷佛坐在椅上的,是一具徒留空虛的軀殼。
灰慘的欄衫因透進內屋的寒風而飛揚,細觀翻騰的欄衫下擺竟是空無一物。
那里原本該有雙腿的,如今只剩空蕩衣衫遮蔽。
失去雙腿,並不是滄桑的老者所嗔怨,他真正怨的是自己失了腿後,無法再回到心愛的女人身邊呀!
已經……過了四十年吧?她還在等著他、盼著他,甚至是恨著他嗎?
但他,回不去了呀!
折了翼的鳥兒,如何能飛越重重山麓的阻隔?
我不是要負你,我沒有,沒有。
無聲的吶喊及呼喚,沒能說出口,更無法傳遞到遠方,久久,只能流為一聲聲的淺嘆。
緲遠的視線緩緩移回桌前背對著他的年輕身影,那似人的模樣、仿人的舉止,誰能看出那名相貌文雅的年輕男人竟是只非人虎精?
虎精,一只難識人間情愁的……牲畜。
當年,若非遇上這頭虎精,興許今日的他毋需滿懷歉疚,凝望著天涯,為他所深愛的女人嘆息。
說不怨,那是自欺;說不恨,那是欺人。
他怨老天爺的捉弄,怨命運的擺布,也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但他更恨!
恨這只奪取了他一切的吃人牲畜!
它,噬了他的腿、他的年華、他的似箭歸心,及他對她的……承諾。
怎能不恨?怎可能不恨?!
無論他與它如何和平共處、如何耐心教導它做人的道理——真可笑,一只牲畜,竟也妄想做人!
這些表面上維持的點滴,永遠也敵不過夜闌人靜時心底激涌的滿滿恨意!
好恨……
好恨!
他的心,就要被恨意所吞噬,淹沒在憤恨的淚海中,滅頂。
翻騰的恨,支配著微顫的手,取下壁上懸掛的擺飾古劍,那柄名為蝕心的妖劍。
桌前的年輕男子,在搖曳的微光投影閭,見到緩緩推著木輪椅的老邁身影朝它靠近,而正巧它讀到一處未解的詞意,想開口詢問。
「文初,這句——」
它的話,被心窩突來的穿刺痛楚所阻斷!
黑眸瓖鎖的那張臉孔,不見往日和善慈憚,有的只是……猙獰的恨意。
布滿風霜刻痕的抖顫雙手死握著劍柄,一心想將劍身更深地送人它的體內,兩人的身子皆因此舉而跌落在地。
握劍的手,仍沒松,像要置它于死地。
那樣凜冽的眼神,它曾見過,因為在它仍是虎精時,也是這種眼神,如今卻出現在一個人類眸間……
它的黑瞳由怔然逐漸回神,再轉為深沉的傷悲。
心窩的傷口並不深,因為執劍人已如風中殘燭,臂力及勁道大不如壯年,而他用來殺它的劍,更是斑駁樸鈍。
然而,它卻感覺到透著劍身所傳遞的恨意,排山倒海而來。
「原來,你是這麼恨我……」它的聲音不像豁然明了,而是早早便料測到他的心思。
「我無法不!」他將力道全部傾注在劍身上,導致僅能氣虛地說著,「你毀了我的所有……我早在好幾十年前就想這麼做!」
樸鈍的劍身,無法致命,卻仍帶來痛楚,而它已分辨不清這痛楚是來自于自身的皮肉,抑或古劍的悲鳴。
劍身仿佛承受著他巨大的怨念而進發紫氣,而他的狂亂,更像是被劍身所支配。
它的黑色虎眸落在那柄曾由他口中細細敘述著蝕心之名的電紫劍,那柄傳說中能蝕心蝕魂的妖劍……
難道是因電紫劍的妖力,才使他變得如此狂亂、如此絕情?
「你一直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我,又何必等到今日?」它輕嘆。
等到它已經全然信任了他,等到它已將他視為親人,視為它的再生父母時,才又毀了它的信任?
他似乎被它的問句問倒,唇辦蠕了蠕又緊緊抿上,無語。
握劍的手,幾乎有一瞬間要松開,最後仍是更加緊握,「阿虓,你不要怨我,是你將我逼上這一步……」
「這數十年來,你待我好,教我讀書識字,也教會我人情世故。」但它沒料到,他最後教會它的,竟是信任的崩場。
「我教了你許多,但你真學會了嗎?阿虓,你是只虎,無論你披著人皮十年、二十年,本質上仍改變不了這事實,虎與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劍身穿刺皮肉,溢出與人一般的紅艷血水,沿著劍身滑向顫抖的手掌。
「你始終不能明了我為什麼如此恨你吧?」他輕嘲地問。
「我的確不懂。」它坦言。
它知道他因為失了雙腿而不良于行,也因為失了雙腿而無法守住與某個女人的承諾,但它不明白,這般的情緒值得用盡人類一生之壽來懊惱懷念嗎?它不懂,真的不懂。
「你不僅只是因為我吃了你的雙腿而懷恨吧。」它的口吻是肯定的。
「阿虓,你很聰明,只可惜你的聰明仍無法讓你變成人,因為你不識情愁。」
「你並沒有教我何謂情愁。」
「這如何說得透徹?如何能呢?」他的眼中滿是悲愴。
「總有一日,我會懂的。」它淡淡道。
「等你懂了,我的遺憾卻再無法填補……」他緊緊閉上雙眸,「那心如刀劫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