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去。」嘯兒甩甩頭,想將滿頭滿臉的雨珠給甩干淨。
「過來烤烤火,受涼可不好玩了。」霍虓朝她招招手。
「你的劍還在洞外。」嘯兒提醒他。
霍虓拿起系劍的流蘇繩猛力一甩,繩索如蛇般纏繞住劍柄,手腕一收,電紫劍穩穩當當地奔回他掌間。
「你的故友為什麼會送你一把……蝕心之劍?」
在嘯兒及霍虓為了甩干渾身水濕而恢愎虎形的同時,嘯兒的疑問也順勢月兌口而出。
黑亮的巨虎抖甩著全身,沾附在虎毛上的晶瑩雨珠向四面八方進散,為洞穴內帶來另一陣小雨,重復了好些回,霍虓才緩緩走到火堆邊,趴下。
「他說,這把劍能蝕消一些虎精的凶殘劣性。」他盯著火堆好半晌,仿佛透過火光,遙遠地落在陳年回憶間。
「一把劍真有蝕心的靈性?」她也甩干虎毛,一並窩在他身邊。
「我相信它有,否則我不會每每握著它時,所有雜亂的思緒皆化為烏有。握著它時,我的心……很平靜。」
嘯兒有些懷疑,恢復了人身,伸手取餅電紫劍。
這柄釗,好似比她上回提舉時還要沉重……是否因它負載了霍虓太多的情緒而使劍身變重?
「可我拿著時,卻沒有任何感覺。」她左右打量著劍,瞧不出任何異常,閉上雙眼,也感覺不到任何因劍而生的靈動。
霍虓笑了笑,「興許電紫劍會認人。」
「胡扯。」她呿聲,腦袋瓜枕回霍虓濃密的墨黑虎毛上。
「我身上還濕著。」水濕的糾纏,為兩人帶來不甚舒適的黏膩感。
「我身上也沒干透呀。」她硬是賴在他身上不肯走,耳畔緊緊貼在他心窩處,聆听一聲聲強而有力的生命鼓動。「霍虓,你剛剛是為了何事,心浮氣躁到得靠蝕心劍來平復?」
臉頰枕貼下的虎軀有片刻的僵怔,久久,霍虓的虎嗓才回道︰「只是想起了故友和他曾說過的話。」
「光想起他就會害你失控?這名故友在你心中的地位也過重了點。」她的語氣有些酸醋味。
霍虓知道她產生誤解,卻不多費工夫解釋,因為他現在有更緊要的事情等待厘清。
「嘯兒,你可曾在山林里遇過一名文質彬彬、容貌清秀的男人?」
「你呀。」她直覺回道。
「我是‘虎’。」他的虎掌揉揉那顆枕得好舒服的螓首,提醒道。
「喔,那沒有。」
「真的?抑或你曾遇過,而你……忘了?」霍虓頓了頓,又補充道︰「是在三百多年前。」
嘯兒撐開一只黃眸,又慵懶閉上。
「三百多年前,我還只是只幼虎,見著了人類不就被獵捕下山兼剝皮生吞,哪還能在這和你閑磕牙?」有絲濃濃的睡意席卷而來,她隨口嘟嘍著,「況且我討厭人類你也知道,遇上了他們還得瞧瞧我當時餓不餓,若餓,我便撲食;若不餓,我決計不會與他們有任何牽扯,連打照面都嫌礙眼。」
霍虓沉思了一會兒。
是了,依嘯兒的虎齡算來,三百多年前的她尚稚女敕,能否幻化為人形,甚至是否出了娘胎都很難說,更遑論她那痛恨人類的拗性子……
「你娘呢?」
「我娘?」嘯兒輕愕抬頭。
「嗯,她可曾向你提及,她遇過人類之事?」
等待許久,始終等不到她的回應,霍虓轉首看向她。
「嘯兒?」睡著了嗎?
只見她睜著澄黃的眸,有絲輕惶落寞地盯著跳躍焰火。
他又喚了她一聲,「嘯兒?」
嘯兒將臉蛋更深埋在他虎毛間,嗓音有些輕顫。
「我娘娘很少同我說話,她總是哭著的。天初亮時便抱著我穿梭在山林村落間尋找,夜里獨自低聲飲泣,直至天明……然後又是尋找,再度哭泣,尋找、哭泣……不斷重復著同樣的舉止……」
「你娘親,在尋找什麼?」霍虓沒發覺自己是屏著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她在找……我爹。」嘯兒垂著眸,教霍虓無法瞧見醞釀其間的悲,「一個負了她的男人。」
「男‘人’?」他加重最後一字。
她頷首,粉薄的唇抿了抿,似乎不怎麼願意多提,但觸及他的目光,她仍繼續下去。
「我不清楚那個男人的一切,只知道我娘娘為他流干了淚,為他尋遍了眾多村莊,也為他受盡了折磨……外貌皮相與尋常人迥異的我們每到一處村莊,便被村人用石塊驅趕,娘娘在一張張村人臉孔間尋找著她心心念念的愛人,即使她的瞼上已淌滿鮮血、身軀盡是被石塊投擲的滿滿傷痕,她總是不肯放棄……然後,她又在傷心絕望中離開,繼續往下一個村落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在尋找你爹……」霍虓感到心頭一陣震顫。難道他的猜測……
「直至合眼前,她仍在尋著他。即使明白人的壽命難以超過百歲,她仍不死心,尋了數百年,就為了守住她與他的承諾,真傻呵!」她輕嘲一笑。
霍虓幾乎要停窒了呼吸,每一道灌入肺葉的空氣都激起陣陣刺痛,宛如心頭硬是給刨了一個洞。
他沒料到……不,應該說,連他的故友都不曾預料到這一點——那名被辜負的女人當時是否已有妊在身!
若有妊,而那女人是道地的人類,百年光陰流逝,無論是那女人或肚中胎兒皆已作古;但若那女人是山林間任何一類的精怪,肚中胎兒的年歲應該也有嘯兒這般大了吧?
「你娘可否留下任何物品給你,或曾向你提及你爹的姓名?」他的口氣有絲急躁。
嘯兒搖頭,口氣有些冷淡,「即使有,我也早將娘娘的遺物與她一並人土。至于我爹的姓名,我不知道。」
霍虓沉默許久。
霍文初,難道是你冥冥之中將我牽引到嘯兒面前,要我將對你的歉疚源源本本還給她——你的女兒身上?
當真是如此嗎?
「原來……你是人與虎精結合所生。」他幽幽說道。
但現下仍無法絕對地肯定嘯兒與霍文初有關系,畢竟他們只是「湊巧」有著極為相似的際遇。
嘯兒听出他語調中的異樣,十指不自覺揪緊成結。「我是。」
霍虓猛然恢復成人形,一把鉗制住正準備由他懷中再度逃離的嬌軀,「為什麼要退開?」
她的黃眸染上害怕,害怕他因她的半人半虎而厭惡她!就像以往她所遇見的虎群及人群!
他將她扯回懷中,重新瓖嵌回缺了空似的心窩處。「你在怕什麼?」
「我……」她的視線逃避著他,「我知道,無論是人或虎,向來都極度厭惡像我這種人非人、虎非虎的雜種……」
而她,更害怕看到那雙向來溫柔的黑瞳間染上她熟悉的厭惡鄙夷!
她總是孤獨的……因為虎群容不下她,她更不曾認為自己屬于人類,即使她的身體里流著各半的血緣,但她,總是好孤獨……
「我不會。」他的拇指輕壓在她貝齒陷咬的紅艷下唇問,要她別再凌虐無辜唇瓣,「真正人非人、虎非虎的,是我。」
「你跟我不一樣……至少你清楚自己是虎精,也很清楚自己想成為人類……可我呢?我什麼都不是、什麼也沒有,嘴里說著自己是虎精,可我卻總是幻化為人形,但化為人形的我又擁有尋常人所沒有的黃瞳淡發……」連她自身都迷惑不已,不知究竟該將自己定位在哪里?
無論是人是虎,她都不知道該如何界定其中分別。
「你是虎精,記得嗎?頭一回見面時,你不曾猶豫、不曾遲疑,更不曾迷惑,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是虎精。」霍虓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堅定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