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炎官支著下顎,狀似沉思反省,他頭一回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的模樣也被嚇了三大跳——怎會有只大黑熊在鏡里對著他齜牙裂嘴地獰笑?
東方流蘇從踏入屋內以來,總算抬眸認真凝視著他。
「不,現在的你,比較冷酷。」
***
十日之後,她見著了青魈口中的二爺白雲合及石炎官「曾經」心心念念的干女兒紅豆,東方流蘇原先以為「二爺」會是另一頭「黑熊」,所謂物以類聚,但怎麼也料測不到白雲合竟是名外貌出眾的俊逸男子。
兩人在大風雪之際仍冒險上猛虎山,外表看來相當稚女敕的紅豆滿臉心急,甫踏進寨子便忙不迭追問石炎官的下落。
「他在房內。」
「小吧爹真記不得大伙嗎?!連青魈也認不得?!」紅豆一口氣還來不及順,連串問句月兌口而出。
「目前情況是如此,我建議你們別急著見他,不妨等明日你們先做好準備。小七,為紅豆姑娘和二爺倒杯熱茶暖身。」東方流蘇帶著倦意地笑,交代小七。
「好,你們先隨意坐。」小七斟滿兩杯茶。
紅豆向來性子毛躁,哪來的閑情逸致品茗,再嚷道︰「為什麼要準備?要做什麼準備,我現在就要看小吧爹!」
「紅豆,听話,坐。」白雲合簡單一句話,讓紅豆不情不願地落座在他身旁,嘟著一張小嘴。
白雲合有禮地朝東方流蘇頜首︰「這段日子勞煩小師父了,在下白雲合,尚未請教小師父如何稱呼?」他頗為驚訝在土匪寨里看到一名出家人,不,更正,是一名擁有少見的天仙容貌——一張足以禍國殃民的絕艷俏顏的出家人。
「行續。」她也點頭回揖。
「小師父在這土匪窩的身份是……」白雲合仍是笑著,但他的笑容中多了數分精明。
「肉票。而綁匪正是令弟。」
「既然如此,小師父何不趁此好機會逃出土匪窩?」
東方流蘇由白雲合臉上讀到某種調侃意圖,仍自欺欺人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我不能丟下未愈的石炎官及滿寨里手足無措的弟兄們。」
「小師父苦心,白某折服。」
「二小叔!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別人在討論什麼無關痛癢的佛門大道理啦?!快帶我去看小吧爹啦——」紅豆的雙手扯弄著白雲合的袖擺。
「小師父不是說了明早就讓你去看炎官嗎?」
「我要現在去,」
「只不過緩一日罷了,猴急什麼呢?」白雲合仍耐心滿滿地朝紅豆說話。
「那讓我早一日去看他又何妨呢?」紅豆不死心。
白雲合輕輕攏著紅豆的肩膀,將她收納在臂彎間︰
「若炎官還是之前的炎官,我自然不反對你馬上去瞧瞧他,可是你現在要面對的,是一個不同的炎官。他不認得你,不記得十多年的感情,他甚至可能會無心說出很傷人的話來,小師父好意讓咱們緩緩心緒,否則莽莽撞撞,到時又不曉得你有怎生的反應。」
半響,紅豆終于妥協︰「嗯……我听話就是了嘛。」
「這才乖。」
東方流蘇看著眼前兩個雖無血緣之實,但有長幼之名的「父女」,只覺得唐突,怎麼白雲合的神情舉止超乎一個為人爹親該有的範圍?
她記得石炎官曾向她提及,紅豆已羅敷有夫……
「對了,怎麼不見紅豆的夫婿一並上山呢?」她問。
「我夫婿?」紅豆眨眨眼,隨即伸出白女敕食指,落在白雲合鼻尖,「在這兒呀。」
「但白公子不是石炎官的……」
回話的人是白雲合︰「我雖是炎官的結拜二哥,又兼任紅豆的夫君,我想這兩者身份應當不會有所沖突才是。」
「冒犯了,希望白公子別放在心上。」東方流蘇歉然地揖了身。
門外傳來四足雜沓的奔跑聲和魯鏤範努力制止的嚷叫聲︰
「你還不可以下床,外頭風大雪大,你想風寒加重而亡嗎?!」
「二爺!」青魈扶著壁沿,跛行地來到大廳,一見到白雲合後,鎮日的提心吊膽總算回歸原位,「二爺,四爺他——」
「我知道,我明白,所有的情況我一清二楚。」白雲合打斷青魈的話,「倒是你,看起來……傷得很慘。」渾身包扎得只露出骨碌碌的圓圓雙眼,幾乎教人認不出他是活潑好動的青魈。
「只是小傷,」青魈睜眼說瞎話,再追問︰「您見過四爺了嗎?」
「還沒來得及見著炎官,只不過白無常倒見著了。」
「您……您到過官牢見白無常?」
「我又不是去探監,何必自討沒趣到官牢那種穢氣的地方去?」白雲合笑得輕松,「白無常已經離開牢獄,主爺的下落也在掌握之中,一件件麻煩的事都解決完之後,大伙就能回去了。」
青魈咧開包裹在白巾之下的嘴兒狂笑︰「當真?!一切都這麼順利?但……但四爺的情況……」
「最好最壞的打算都一樣,無論炎官的記憶恢復與否,閻王門都是他惟一的家,況且失去的記憶可以作罷,未來再讓炎官重新認識大伙就好。」
一旁的紅豆欲言又止,半晌,仍僅是低垂著頭。
「讓四爺舍棄以前的記憶,這樣對他好嗎,他會記不得以前教導魑魅魍魎的酸甜苦辣,記不得他總是咆哮地吼著每一回偷懶的我們,記不得他笑起來多爽朗海派……甚至記不得紅豆好小好小時,他耐著性子將她養大的點滴……二爺,這樣好嗎?」
「好與不好,我又能如何?我既非神,也非仙,在我掌握之下又有多少事能盡如我意?」白雲合握緊紅豆的右手,意有所指,直到紅豆伸出左手掌,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白雲合松緩緊蹙的眉頭,再度漾起淺笑續道︰「我當然也希望炎官能恢復記憶,畢竟我好不容易才認命地接受擁有炎官這麼火爆的結拜義弟,我可不想再重來一次那種折騰。」
他的話為陰霾籠罩的為非作歹窩帶來了久違笑聲。
清亮而有力的敲擊門板聲拉回眾人的注意力,眾人口中談論的石炎官正靠在門扉邊睨著眾人瞧,臉上沒有所謂驚訝或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欣喜。
「這麼一大群人縮在這里,干什麼?!真忙呵,忙到連我的膳食,都省略了。」石炎官餓極生怒,拖著沉重而不穩的步履來到廳堂,見到眾人談笑風生,他的心情更加不爽!
「小吧爹!」紅豆喜滋滋地彈跳而起,眼見就要撲上石炎官的懷抱。
「慢著,你是誰?」
石炎官的問句如願以償地阻止了紅豆前行的腳步,以及她掛在臉上的笑靨。
「我是紅豆呀……」
石炎宮擺擺手,不感興趣︰「我管你紅豆、黑豆、黃豆,我通通不要,我要吃飯!」他轉向東方流蘇索討能喂飽腸胃的飯菜,「喂!我餓了!」
「你——」東方流蘇瞧見紅豆受傷的神情,投給石炎官責難的眼神,可惜石炎官毫無所覺。
「小吧爹……」紅豆緊緊地揪扯著他的衣角,淚眼汪汪,「你真把我忘了嗎?我不要這樣的小吧爹啦……嗚……」
「干嗎拉著我?!」
紅豆越扯越凶、越拉越緊︰「還是你仍在氣我和二小叔的不告而別……我們沒有不回家,只是……」
「我,管你要不要回家,放手啦!喂!」
石炎官努力想從紅豆手中搶救自個兒的衣服。這小丫頭是怎麼回事?自言自語、自說自話,還自暴自棄咧!
紅豆鉗抱住石炎官,埋頭在他胸膛間嚷嚷︰
「你不可以忘記我!小吧爹,我沒有接下來的十年能讓你重新將我填回記憶里,我沒有!你如果忘了我、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我們父女倆曾經有的回憶會變成多諷刺的一件事!」她哭花了臉蛋,哭得淒淒慘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