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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石記 第17頁

作者︰決明

白雲合及東方流蘇所擔心的場景,無可避免地提早發生。

「你嘰嘰喳喳在哭嚷些什麼呀!我,一個字也听不懂!」石炎官猛力推開紅豆,所幸白雲合手腳利落,將紅豆安穩地接到臂彎間。

紅豆像個被搶走玩具的娃兒,號啕大哭。

「石炎官!」白雲合大喝一聲。

石炎官懶懶地睇向臉色鐵青的白雲合︰「怎麼,你又是誰?」

一道火辣辣的硬拳不偏不倚地烙向石炎官鼻心,又狠又快,而且毫無預警及前兆,而出拳的人正是看起來溫文儒雅的讀書人——白雲合。

鼻血猛然爆出石炎官的鼻下。

「我是你女兒——紅豆的夫婿。」

「……那輩分不就排在我身後……你竟然,打岳父——」他痛捂著鼻子,石炎官嘴里雖這麼說,心底卻對眼前的白衣男子突生某種敬畏——敬畏?!他壓根連白衣男子是什麼來頭都不清楚,怎會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咧!

「算你運氣不好。」白雲合安撫著哭泣顫抖的紅豆,眯起的丹風眼閃過一抹譏諷︰

「誰叫你的女婿正巧又是你二哥!」

第八章

原先以為石炎官見著紅豆及白雲合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治愈效果,結果也只是讓為非作歹窩中多了一座淚流不止的「噴泉」——紅豆。

從那日大受打擊後的紅豆,整整哭了二天,也讓東方流蘇見識到石炎官口中曾提及的——哭起來驚天動地的激烈程度。

「紅豆還好吧?」東方流蘇由廚房端來清淡素菜,進到白雲合夫婦的客房。

「剛哭累,睡下了。」白雲台接過菜肴,「謝謝。」

白雲合將菜肴放于桌上,右手朝東方流蘇比劃出「咱們屋外談,別吵醒紅豆」的簡單手勢,她頜首,隨著白雲合的腳步出了屋舍。

兩人踏入積雪滿滿的小庭園,東方流蘇便忍不住地為石炎官開口辯解︰

「石炎官是無心的。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知道他的疏離對身旁的人造成多大傷害……」

白雲合一貫清然︰

「炎官的口不擇言,我很清楚,況且他的舉止並非出自于惡意,不怪他。」他笑,只不過石炎官口無遮攔的下場,苦的人卻是他——得獨自面對紅豆的痛哭。

白雲合的口吻淡得像在自語︰「小師父,你認識怎樣面貌的炎官?」

「白公子的意思是?」她不解。

「炎官曾向你提及我們閻王門從事的‘勾當’嗎?」他指的是殺手一職。

流蘇輕點了螓首。

「炎官是我們四兄弟中向來最樂觀也最真性情的人,他的喜怒哀樂很直接、不矯飾,他的這點性格,紅豆倒學了九成,這兩父女一直以對等而公平的方式,付出親情。如今有一方猛地抽回所有關心,另一方當然驚慌失措,倘若今天紅豆與炎官的情況互換了角色,炎官的反應大抵就像紅豆這樣。」

「但我听到紅豆說她沒有接下來的十年,能讓石炎官將她重新填回記憶里,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听起來仿佛將天人永隔似的宣言。

「正確算起來應該不到三年。」白雲合輕嘆,「而她話里的意思,正是小師父你所猜想的那般。」

「但紅豆看起來也不過十六七歲,難道她……」

白雲合仿佛看穿她心底的念頭︰「不,紅豆沒病,但閻王取命並非只有病痛一途,小師父應該也明白‘棺材里躺的是死人,而不是老人’這句話的道理。紅豆一直很害怕,不僅只是加諸在她身上的宿命枷鎖,她更害怕被遺忘。」

「所以那天,紅豆的反應才會這般激烈。」

「如果炎官在遺憾發生之後才回復記憶,他的反應會更激烈,通常‘傷心’是獨獨留給在世人惟一的想念。這是往生者無法感受及撫慰的。」

「石炎官知道紅豆的情況嗎?」

白雲合搖頭,

「白公子告訴我這番話的用意又是什麼?」她直言問。

白雲合眺望天際的眼緩緩回到流蘇臉上,她有一雙識人的眼。「我絕不允許任何遺憾懸掛在紅豆心上,一個遺憾對她而言夠了,太夠了。」他斂起淺笑的唇角看來冷似飛雪,「而我,只想請小師父你再幫個忙。」

「請說。」

「敲醒炎官混沌的蠢腦袋。」

***

真是一句玩笑話。

她是個出家人,怎能用暴力來解決棘手之事?雖然她敲木魚敲得駕輕就熟,但敲人頭可就拿捏不準力道。萬一石炎官記憶無法恢復便罷,敲出其他毛病可如何是好?

原來是她誤解了白雲合的語意,他所謂的「敲醒」並非殘暴的實際行動,而是夸張的修飾說法。

即使如此,憑她之力又豈有可能敲醒石炎官那顆千年不化的頑石腦袋?

然而,她仍是被笑得像只黃鼠狼的白雲合給推進了石炎官房里。

看來「死道友不死貧道」絕對是白雲合奉行的座右銘。

她甫踏進門就瞧見石炎官拎著濕布巾捂著鼻子冷敷,她輕手扳開布巾,在黑胡中隱約看到巴掌大小似的淤青正瓖嵌在他臉部正中央。

石炎官自從白白承受白雲合一擊之後,發起頑劣孩子心性的臭脾氣,硬是不再見任何「陌生人」——只除了東方流蘇。

「你的鼻子還在流血嗎?」她走近石炎官。

「沒有,可是呼吸,會痛!」他埋怨著。

「誰叫你要傷了紅豆。」她完全沒有同情他的意思。

「我不認識她,一點印象,也沒有。」石炎官才剛說完話,便在東方流蘇不諒解的眼神中緩緩低下頭。

好嘛,他承認自己不是故意要推那個稱他為小吧爹的丫頭,他躲在房里足不出戶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害怕再見到那丫頭,害怕從她眼中看到一顆顆殞滅的小小希冀。

「你說話非得這麼傷人?同樣一句話,何必說得這般直接?見到每個人傷心難過,你就有無法言喻的快樂是嗎?」

「你們這群人才奇怪,每個人眼巴巴地看、看著我,盼不得我、我馬上開口一個個叫出你們的名字,但你們有沒有替我想過,我連自己的名字都、都是從你們口中听來的!你們急,難道我就不急?!你以為面對一張張陌生又空白的臉,以及我每問一句話就痛哭失聲的人,我心里就好受嗎?媽的!」石炎官氣得回嘴,但他說話速度很慢,慢到像是一字字咬牙道出。

末了,還不忘以粗話總結。

東方流蘇坐在他對桌︰「每個人都討厭遺忘,無論是被動或主動。你是遺忘的一方,而我們是被遺忘的一方,很抱歉我們太過心急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她唇邊勾起一抹苦笑,「我無法體會忘卻了曾經出現在生命中的過客是什麼滋味,但我卻嘗遍了被人遺忘的心酸,無論是有心或無意的遺忘,同樣教人悲哀及膽怯。」

「你……」

她緩緩起身,站在他舉臂可及之處,攤開雙手︰「分明我就站在這里,卻讓人視若無睹地有心失憶,以及現在連我的名字都喚不出來的無意遺忘……」

石炎官怔忡,愣愣地看著她的眼,他的確不清楚小尼姑的名字——也許他曾經記著、念著、叫著,但在無心之間,卻將她遺落在某處緊合的黑暗記憶中。

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樣,開口閉口地反復說著「我是誰誰誰……你忘了我嗎?」,她從不這樣朝他說話,只是靜靜地、默默地為他布菜、端藥,或詢問著他的傷勢是否好轉,僅此而已。

「你若希望我記住你,為何……你又從不在我面前提及自己?」

「提與不提有何差別,對你而言,那不過是嶄新的名字,一個陌生的名字。」她笑得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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