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你要去拜堂嗎?夠好看、夠可愛了。」十九右手平伸,掌心朝天,做出個恭請的姿勢。
「謝謝。」寶春總算開心地往目的地奔去。
「等等!」十九喚住她飛舞的腳步,提醒道︰「別忘了向主子提解毒的事。」
寶春拍拍胸脯,給他一個「交給我」的笑。
「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十九失笑地看著遠去的人影。
皇甫府邸北邊,沿著山麓直前的山腰,便是種植數片薰衣草園的圃地,而通往山麓之前便可見一楝矮低但外觀精美的房舍。據她從十九口中得知,這略微隱密之處正是皇甫煉丹之所。
忍住破門而入的激動,寶春乖乖地敲敲門。
「進來。」
喔!皇甫的聲音猶如天籟,好懷念喔!
寶春傻傻地笑著,只覺自己簡直幸福得快要死掉。
「小寶春,你再不進來就不準進來喔。」屋內的皇甫似乎看透門外沉浸在自我小世界的人,出聲威脅道。
「我進來了!」寶春火速地推開門。
皇甫同樣慵懶地癱坐在躺椅上,雙肩披著外褂,衣著不整卻又該死的迷人。他撥開散發,笑容自始至終沒有從他臉上卸下。
皇甫將手上黑褐色藥丸朝空一拋,再張大嘴承接下來。
「你會動!會動耶!」寶春好感動,昨天還躺在床上不吃不動的他,現在正在她眼前表演吃花生米。
「你還沒睡醒呀?過來這邊坐。」廢話,他如果不會動不就斷氣了?!
皇甫朝她伸出手掌,寶春柔順地將自己的掌交給他,皇甫輕輕施力,讓她落入他懷中。
懷念溫香暖玉的人又豈只有她?
「我再不醒,有人就要『水淹皇甫寺』羅。」他擦去她洶涌滾落的淚滴,「愛哭鬼寶春。」
隨便他怎麼恥笑、怎麼調侃,寶春都感覺萬分喜悅。只要他活著,再惡毒的話她也會將它信奉為聖旨。
「太好了,我真被你嚇死了……」她執起他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磨磨蹭蹭。好溫暖,這才是他該有的體溫。「我好擔心、好擔心……你整整昏睡四天,四天耶……還吐了一大缸的血。還好你醒了,又回到以前的樣子……」她才不管等會兒皇甫又要如何恥笑她過度的反應,就是要把她的感動說給他听。
嘴毒的皇甫倒是一反常態地環抱著她,沒有調侃、沒有取笑,眼神中略帶一絲感動。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在病發時,會不會就這麼睡死過去,因為每個人都認為他是個神醫,絕對不會敗給毒發。
但是他也不過是一個人呀,受了傷會痛、生了病會難過,也需要別人的關心及注意。而她,是第一個這樣對他的人。
皇甫的大手輕柔如春風般揉搓著她的頸椎。方才他清醒時便瞧見寶春蜷伏在床邊的姿勢,明白她必定會因為姿勢不良而導致肌肉酸疼,可惜他往往在毒發甫醒之際,雙手虛軟得連一塊磚也提不起,否則他早就將熟睡的寶春抱上床鋪,讓她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我在發病那一刻,心想著,要是讓你看到我吐血昏迷的景象,你一定嚇得魂不附體,結果我還是撐不到回房就失去意識。」
對不起,讓你這麼擔心。皇甫默默將這兩句話放在心底。
他知道看到那幕的寶春,當時會是多麼心急、多麼害怕。知道有人會擔心自己的感覺還真是挺窩心的。
寶春搖搖頭,「如果你死掉了……」她打了個冷顫,實在不敢深思下去,「我不要!你千萬不可以在我面前死掉。不!你千萬不可以比我先死掉!」她要求皇甫的保證。
「我又不是閻羅王,說不定生死簿上我的壽命短過你,這樣一來我還是會比你先死呀。」皇甫聳聳肩,他對生死向來很看得開,只不過寶春的話令他心中一甜。
「那……如果解去你身上的毒呢?是不是就能為你延命?」
皇甫笑容一斂,換上不滿的臉色,「十九和李廚娘又向你多嘴?」
「大家都很關心你,也都希望你身上的毒能永永遠遠解掉。皇甫,把你妹妹請回來好不好?」她暖聲問。
「不好。」皇甫想也不想地反對,「我可不想再見到那個丑女。」
「她是你妹妹。」她真正想說的是,如此俊秀的皇甫,他的妹妹應該也差不到哪里去。
「沒錯,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污點。」皇甫又拋了一顆藥丸入口,也順道遞上一顆到寶春唇邊,「來,這是補血用的丹藥,嘗嘗。」他每次在吐完一堆血後,就會塞個十來顆補血丹到胃里,補補失血過多的身體。
「不要轉移往意力,我在和你談正經話。」寶春撥開他的手,與他平視。
他老是愛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來轉移她的話題,以前求他為若夏治病就是如此,現在攸關他的生死,還是如此。
「好,你想談正經話,我就陪你談。」皇甫收起玩興的嘴臉,尚無血色的白瓷容顏彷佛覆上陰影,如扇似的黑睫掩藏眼中的七情六欲,嗓音不似以往的輕快,反倒是低沉略啞。
「想知道為什麼我成為醫者又不願救人的真正理由嗎?」他並沒有注視寶春,像在自言自語般。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當然。」他倒是很確定。他向來不愛提起自己的事,但對她,他不想隱瞞。
皇甫甩弄垂落頰邊的銀絲,「我以前的發也是黑色的。我已經忘掉它是什麼時候開始……褪成這種惡心刺眼的顏色。」他眼眸中閃過莫名失落,自嘲地嗤笑一聲,「我好像離題了。」
「我喜歡你的銀發,它很漂亮,真的。」
皇甫深深吸氣,連帶嗅入她發間的清香,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不自覺收緊。
「我的娘親,是個不折不扣又軟弱又天真的……濫好人。跟你,很像。」
他指的並非外貌,而是性格。「她最怕看到別人承受一絲絲的痛苦,只要是自己能給予的物品,她一點也不會吝嗇。在別人眼中,這叫善良;在我眼底,這叫愚笨。而為了保護她,我和赤芍變成和娘親完全相反的性格,為了讓她不受人欺負、為了讓她活得更好,我們必須比她堅強、比她強勢。
「五歲那年,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突然出現在府里,哀求阿娘收留她,阿娘當然不會拒絕。可是我和赤芍都討厭那女人,因為她的眼神在哀憐中總會不經意地流露出陰狠。但阿娘只認為我們太過多心及猜疑。事實證明,那個幾近陌生的親戚就是條包藏禍心的毒蛇,她的目的就是想殺害阿娘,連同皇甫府邸上上下下一塊兒陪葬。直到今日,我還不明白她想殺害一個溫柔善良到幾乎像個菩薩的女人意欲為何?」
皇甫完全沉浸在過往的記憶中,平靜地吐露著。
「她在阿娘身上下了兩種毒,兩種任何醫者也解不掉的毒。她不急著讓阿娘斃命,只是一次又一次要阿娘嘔盡鮮血般地折磨著她。七歲那年,我和赤芍分別將兩種毒移植到自己體內,再各自針對另一人所中之毒,加以研究解毒之法,只求能在阿娘毒發之前……挽救她的命。可是,還來不及救她,她就過世了,在我和赤芍面前,嘔乾最後一滴血液。救得天下人又如何?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救了天下人又如何?」皇甫失聲大笑,重復最後兩句話。他學醫只想救親人,而不是為那些千千萬萬的陌生人!
他攤開交握於寶春腰邊的右掌心,讓寶春清清楚楚看見他掌間結了痂的刀痕當時為了導毒而劃的傷口,每次毒發時便會再度裂扯開來,永永遠遠也愈合不了,猶若諷刺譏笑著他的無能!